天地昏沉，不见日月。

    灵希手持长剑，在一片芦苇荡间穿行，周遭寂静，充耳只有自己杂乱的喘息。

    她不知要往何处去，唯有一个念头牵着她不断向前——她有必须要寻的人。

    浓烈的盼望调动着她的思绪，触动着她的一呼一吸，给她或高昂或低落的兴致。

    手上长剑麻木地劈砍，纤弱的芦苇上洇出斑斑血迹，好似每棵蒲苇之中都是有血有肉的下世苍生，而她一招一式皆是生灵涂炭，可修罗共主可以全然不顾。

    她定在原地茫然四顾，可四周除了无尽的芦苇，还是无尽的芦苇。长剑划过潮湿的泥土，留下像她的心思一般凌乱的刻痕。

    就在这里，一个愚昧的凡人曾埋伏在芦苇之间，给当时仍有慈悲心肠的她最后一击。

    恨意从来没有释怀，直让灵希握住长剑的手发抖，可她决定先撇下这些，只因心中念着想寻的东西。

    即便真的依照记忆，她感受到胸前的闷痛，低头一瞧便是明晃晃的刀尖和胸前晕开的血色，灵希不过是反手一击，生生将那匕首拔除。

    这特意为共主之死打造的利器满是倒刺，剜出带着碎骨的成团的血肉。

    灵希却像是成瘾一般，阖目琢磨这极致的痛，与恨，这些只会让她怒不可遏，助她无情无义，赐予她掀翻一切的力量。

    杀戮让她的眼眶微红，她睁开双目，马不停蹄奔上眼前冲天的石阶。

    ……

    石阶盘旋无尽，不知通往何处。

    灵希脚下生风，心下兵荒马乱，却一阶一阶攀得虔诚，好似心不诚、晚一刻，都将尝到无可挽回的苦果。

    她时常向下俯身，只见每一层云上都苍生密布，即便她路过时杀过一片，可再随石阶一个盘旋，群落又生。

    这生生不息的芸芸众生，仿佛是无法逃脱的魔障，是灵希心头唯一的惶恐。

    奔逃让她如瀑的发丝凌乱地覆在面上，遮住她的视线，她的心声与喘息交杂，只对她一人震耳欲聋——

    救他，救他，然后和这下世同归于尽散个干净。

    灵希仰望石阶尽头的一道道高墙，那仿佛是座牢笼，又像是一座孤冢。她像寻到一处绝佳的魂归之所，搜刮出心下所有淡薄的希冀，头也不回地奔向那里。

    “凌煦！”

    看到那道形单影只的背影，她忍不住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而他闻声缓缓转身。

    这一刻，时间骤停，她忽得想起创世之初，让动物能言的初衷。能在人海汹涌之处呼唤爱人，果真是第一等曼妙之事。

    她回过神来，将手上长剑抛下，打量毫发无损的凌煦，有些惊喜，不肯相信命途就这样放过了她，没有用凌煦的命制衡她、痛击她。

    可是凌煦的眸子里，浓重的沉郁就像深秋的枯叶，让灵希不敢靠近。

    “你不是对七情六欲嗤之以鼻么？”凌煦低声埋怨。

    灵希眉头轻皱，却一眼瞥见一堵高墙之后，荏染、龙池、仓术、凌夕、凌琰与必镧齐齐现身，他们或狞笑，或凝视，陡然间让她毛骨悚然。

    她将心一横，捏决重握长剑，将凌煦拽至身后，剑锋划过这群一动不动的“靶子”。她只想成为一个嗜杀的疯子，这些熟悉的面孔对她来说与方才杀过的蒲柳无异。

    点滴热血向她泼洒，直让她眼眶里都溢满了血色——

    可待到她眼底清明，眼前却分明换了一群人，三桑、辛怙、扶司阎、晏朔，甚至还有漆子休……

    她心下一惊，猛地向后撤了几步，手上的剑刹那间重逾千钧，剑尖再也不能扬起。

    共主未曾给众生赋予爱恨，人却各有立场善恶分流；她口口声声待众生如一，却因恨生杀心，因情而袒护。

    可就算如此，她亦算不清，那群对她满怀恶意的人里，也有人曾爱护她、偏爱她，而在她下不了手的那群人里，也曾有人背叛她、杀害她……

    这便是最复杂不过的人心，就算是创世真神，都不能免俗，只好在动荡反复的爱恨情仇里随波逐流，无法遏止，无从清算。

    “你们各自有缘结，只我一个是局外人！”灵希颓唐地垂下了手，剑尖投地，当啷一声，让她茅塞顿开。

    世上自有道理，她本就不该插手，更不配是个判官。

    凌煦双手箍住灵希的双肩，抬手轻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血迹，“阿希，这个下世混乱而无序——”

    灵希抬眼瞧着那双如同煦阳的眸子，仿佛浑身的坚冰都在消融。

    可她却没想过冰化作水时，更加刺骨的冷意——

    只见凌煦的眸光变得晦暗，神情骤然变冷，连声色都似变了个人。他放开手，抢过灵希手中的剑柄，剑尖利落指向了她，

    “你个蠢劳什子，这个下世混乱而无序，都是你自甘无为的错——”

    “盘古？”

    灵希这才想起，寒山血祭之后，凌煦曾到过极天面见盘古，定是卷进了一场阴谋，成了盘古有朝一日与她决一死战的利刃。

    凌煦双目被幽暗蚕食，神色变得阴森可怖，像是混沌中浊气的化身。

    他仰天长笑，“不枉我煞费苦心——灵希，你算不过我，你能预见又如何？我就埋伏在不久之后，等你送死！”

    “盘古你！”灵希怒极，只想将浊气从凌煦身上驱散，刚上前一步，心口便被利剑划开。

    手上长剑入肉的钝感让凌煦找回一丝清醒，他定睛一瞧，撤肘将长剑丢下，惊魂未定地对着灵希焦急打量，唯恐伤她太深。

    可不过是一瞬的清明，凌煦好似被割裂成二人，骤然又叫嚣着灵希的名字，满眼忿恨地将她逼向高墙之下。

    灵希却只是一声声唤着“凌煦”，始终不愿伤他。

    凌煦使尽蛮力将她的肩膀摁进墙面，紧盯她的双眼，狞笑着逼近她，直到他的吐息清清楚楚地传进灵希的耳畔，

    “我要你，灰飞烟灭……”

    灵希终于流下重归共主真身后的第一滴泪，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却又绝望地想到，就算是她的预知梦，也只会成真。

    凌煦艰难攫住自己的思绪，在混沌侵扰的夹缝之中，无数次地央告着，“别管我，动手，动手啊！”

    灵希看看痛苦不堪的凌煦，又望向脚下层云之中遍野的浑浑噩噩的苍生。她手上捏决，浑厚的功法在掌心盘旋，就像她眼眶中迷蒙的雾气。

    他何其无辜，若不是这场莫名其妙的赌局，他应当是个明媚肆意的人。她不忍，他也是万万生灵之一，凭什么要牺牲？

    下世唯有凌煦一人，承受着修罗共主汹涌的怜悯，他却像是怕溺死其中，奋力地保持清醒。他像疯了一样废止着自己全身的修为，一下一下猛烈地想将肉身楔进高墙。

    在瞥见灵希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凌煦决然地旋过身去，面对深渊般的层云，倾身而下……

    ——

    灵希垂死梦中惊坐起，眼前仍是凌煦那决然一跃。

    她阖眼凝神，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还好，还只是预见。

    她略一动念，便消失在榻上，不在话下……

    灵希破门进了凌煦寝殿，只见他半倚榻上，就着昏黄的灯火看着话本。

    她大步流星地向他而去，吹熄了灯，夺过他手上的书卷甩在地上，一掌将他推到在榻上。

    凌煦皱眉惊呼，在黑暗中追寻着灵希眸中的点点光辉，“夜已深了，共主这是？”

    灵希一手将凌煦抵抗的双手交握扣在他头顶，一手从上至下将他摸了一遍，确保方才见他自伤之处都完好无损才作罢。

    她不由阖目庆幸，恨不能立刻将那副惨烈的模样忘得一干二净。

    凌煦不免被灵希此举惹得心神不宁，却仍是兀自赌气，更不肯向她示弱一二，竟是没有一声闷哼。

    良久，灵希长舒一口气，吩咐道，“今后，每日念百遍清心咒，记住了么？”

    凌煦撇过脸去，“共主这般，让我如何清心寡欲？”

    灵希这才发觉身下的凌煦被这翻腾弄得衣衫散乱，忙松了他手腕，“灯都吹了，怕什么？”说罢便要起身。

    凌煦却不依不饶，抬手摁下她的肩膀。灵希一时失了重心，更是结实地跌进凌煦怀里。

    “怎么？对我上下其手，共主反而害臊了？”

    灵希盯着他深情款款的神情，却是心有余悸。她想要抽身，却被凌煦死死钳住了手腕。

    “灵希，你到底什么意思？”

    凌煦的神情不明，语气暗含愠怒，已是不愿强忍这些时日的委屈与焦灼，不如逼她坦白从宽。

    灵希按捺心下不安，冷笑道，

    “自作主张召唤于我的是你，不满我冷血的也是你。若你只会叫我心烦意乱呢？若你只能逼我去死输掉赌局呢？你以为你的心，会与恶毒的人性有何区别么？”

    凌煦闻言一怔，多亏灵希提点，他想起曾立下的为父神驱策的承诺，顿时如鲠在喉，再辩不出一句。

    他任由灵希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对他不屑。

    “每日百遍清心咒，记住了。”灵希最后嘱托一句，转身便走。

    她如今并不担忧凌煦的生死，唯愿他能有抵御混沌浊气的神魂之力，让她能有潇洒放手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