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蓝田日暖
凌煦一息之间回至阁中，正瞧见哲哲张罗着满阁的仙娥准备繁复的典仪。
他摇摇头，姊姊那生辰宴说不定要开出个三天三夜去，不如先图个清净，便捏了个隐身决悄悄回到自己殿中，躺倒在榻上，惦记着方才还未餍足的懒觉。
一翻身，怀中物事将凌煦硌得眉头一皱，他从胸前掏出那块璞玉仔细端详。这玉落光清透，触手生温，边缘柔柔拢着一层古黄色光晕，浑圆无尘，定是有些年头的物什。
他心下盘算：昆冈山是二十万年前神族葬玉镇压魔乱之处，这玉又极蕴灵气，莫非来历非同小可。
凌煦正出神思索着，忽觉今日风暖洋洋的，却又有些沉闷，让人止不住得想打盹儿。
远处香案上烟尾交织缭绕，雾气荡起层层波纹，他盯了一会儿便昏沉起来，眼前幽幽腾起一股香雾将他拢起，最终没了意识。
……
“太子殿下！您躲在殿里干嘛。”哲哲听到殿中的动静，冒冒失失推殿门而入，“您怎么把龙池仙翁交代您读的卷宗都翻乱了！”
只见上首那人甩开卷宗的手顿在半空，冲她心虚一笑。
哲哲嫌弃地瞪了她家太子一眼，上前收拾，腹诽道：勿怪这“太子殿下”的名号远没有“二世祖”的名头响亮。
神族众人皆言，长公主殿下珠玉在前，太子骄纵任性不学无术，算是废了。
哲哲将卷宗重新码好，好声好气地哄道，“殿下，去赴宴吧？”
“凌煦”竟是乖乖点了点头，哲哲如蒙大赦，赶忙唤了殿外候着的仙娥一批批进来侍候，将他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摆弄了一番。
“凌煦”扭动着身上被箍得紧紧的各处，皱眉吩咐众人:“你们不必跟着了。”
“行，殿下快去吧。”哲哲散了众仙娥，最后嘱咐道。
“凌煦”闪身出了阁门，摇身便将身上繁复的一切饰物褪去，再换身松快些的衣服，这才兴致又起。
她转身一瞧，整座楼阁雕梁画栋，飞檐之上立着的偷偷打瞌睡的脊兽可爱极了，阁门匾额上书三个飘逸大字“蓝田阁”，心下暗道：不愧是神族公主太子的居所，果真气派。
“长公主殿下命您速至前宴。”这话音未落，六位身披甲胄的飒爽女将飞身上前将“凌煦”包围。
“凌煦”无端受人围堵，霎时如同受惊的小兽，手上捏好法诀，极警惕地环顾四周敌人。
女将们面面相觑，心道赴宴而已太子殿下怎的如此顽抗。但她们身负长公主之命，即使是押解也要将太子带去。
瞧着敌人欲欺身而上，“凌煦”一跃而起脱了重围，稳稳立在檐角上，冲其下的几位冷冷一笑便跑。
“追！”为首的女将下令，六人倏地分散开来一同追击。
“凌煦”左右四顾，身后她们在各个方向穷追不舍，脚下更是风驰电掣，身形凌厉轻盈，一瞬便拉远了距离。
但她也不知飞奔向何处才好，便索性闭了五识，全随心意指引。
追在最前的女将遥遥望向太子去处，立刻慌了神，向后传音道，“快，回去通报长公主殿下，太子要闯陨城禁地！”
最末两位朗声称“是”，旋即消失在半空。
“凌煦”对外界不听不看不感，然而循着一个方向越是深入，心中一股酸涩越发强烈，这种怯生生的期待像是游子归家，近乡情怯。
眼睁睁瞧着太子进了陨城的结界，女将之首给了个手势让其余几人停驻。终于得了歇脚的机会，几人虽气喘吁吁还是少不得编排起太子来：
“太子殿下莫不是疯了？真是越发不像样子。”
“不知道又搭错了哪根筋，老大叫了他多少遍都不应……”
“不过太子的身法倒不像传言中说的花拳绣腿，这才配得上他的身份和样貌！”
“不可妄议，小心叨扰了陨城之内的魂灵。”
陨城葬着神族无数德高望重的先辈，当一神化无时，他的神魂便会封存在殒身之处，随之滑落到陨城内。
自子休神君化无之后，神尊将陨城封为禁地，任何人不得扰了神君清净。
“凌煦”奔袭一阵，直至无力支撑，只得缓缓落地，开启五识。她缓缓睁开双目，陡然心惊。
此时她立在高崖之上，俯身便是如海的云层，其上悬浮着一座座化无神君葬身之所，形同数千孤岛。
只肖半步，她便会被湿重的云海吞没，形销魂陨。
她侧耳倾听，一众神殿仿佛在低声吟哦，“灵希，灵希……”一声声萧瑟凄苦，唤的竟是她的名字。
正待她要飞身前去之时，一声利落的“凌煦”唤醒了灵海中昏沉着的太子殿下，在两方争夺灵识之际，凌煦的身体直直向下坠去，转瞬就要没入云海。
“煦儿！”凌夕见状不妙，来不及再端长姊教训幼弟的架势，一个箭步追着凌煦而去，将他从没顶的云里捞回来。
灵希定睛一瞧，这美人儿五官大大落落棱角分明，却并不会让人囿于这副皮相，她飞髻高耸身姿亭亭，浑身一股凌厉果断气势，只远远瞧个背影也能让人知道是谁。
一番上下打量，灵希以为这位美人儿绝非容易调戏的主，不如让凌煦本尊出来挡雷罢，便从他灵海之中跳脱，钻进璞玉真身中小憩去也。
凌煦回过神儿来，只瞧了凌夕一眼，便察觉姊姊周身腾起的怒意。
他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姊姊”，双手拽上她的衣袖讨饶。
凌夕将他的手挥开，“擅入陨城，即使你是太子也该绑去祝融台好好烧上一夜。好在未惊动旁人，你现在便随我去前宴乖乖坐着，回阁我再罚你。”
凌煦低头称是，一挥广袖换了身华服，亦步亦趋跟在凌夕身后。
……
来至前宴，凌煦径直坐至凌夕下首，心中实在忿恨难平，端起酒壶便往嘴里灌，直想将怀中那劳什子掰开揉碎。
若非它惹祸，自己才不会被抓来这宴上受罪。
“太子好大架子，还须长公主殿下亲自去请。”众神正推杯换盏好不痛快，言谈之间小声地调侃道。
“咱们这位二世祖不闯祸就很不错了，何必吹毛求疵。那首打油诗怎么说得来着，十指不沾正经事，甘作女儿解语花……”
“就是，游手好闲何妨，有这重身份和这副形容在，还有甚可愁的，白享齐人之福便是了。”
……
凌煦听着殿中七嘴八舌的议论，左耳进便右耳出，他受人非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心态早已百般锤炼，如今已可毫不在意，无怒亦无惧。
“喂，你也太窝囊了些，这些人如此嚼你舌根，跟他们吵跟他们打呀！”若不是此刻凌煦有所准备灵识扎实得很，灵希早就跳进他灵海之中替他出气去了。
“你休管，今后不可随意夺我灵海，听到没有。”凌煦传音道。
灵希咂咂嘴，“是是是，听你的便是了。”
“不说这些家伙是吃醉了酒口不择言，就算是清醒时分，他们也不敢在我面前时妄论这些，我管他们作甚。”
凌煦时年十五万岁，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即使再不顺意也有几分底气，无须畏惧人言。
众人说他乖张桀骜，他便乐得任性自在，最好身上落不下一点期望，无事一身轻。
“似你这般心大的神仙不多见。”灵希啧啧称奇。三桑一向教导她，那些神仙都是争先恐后唯利是图之辈，没一点人情味，可她早瞧这凌煦不同。
凌煦正想回道“人言不是刀子，有甚么可畏”，却忽得琢磨过来，竟对她一丝防备也无，非得佯装未闻晾她一晾。
“太子哥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猛地贴着凌煦左耳响起。
凌煦骤然被唬了一跳，揉了揉被刺痛的耳朵，“阿迦?，难不成还未被山主罚够，又来四处晃荡。”
“这丫头身上一股子气味，难闻得很。”灵希也不知是何气息，只觉得闻来甚是刺鼻。
“阿迦?是栀灵山主幼女，惯习香术。”凌煦闻言传音解释道。
“太子哥哥，我求了师父才赶上夕姐姐的生辰，况且许久不见，我还惦记着与你顽呢。”阿迦?一双葇荑搭上凌煦手臂，却丝毫不显得失态，配上这副乖巧可人的娃娃脸，只是一股孩子气。
栀灵山乃神族中人少时历练之所，她身为栀灵山主幼女，将养出一副娇憨性情，仗着有个好身世，谁都得让她几分。
凌煦敷衍地揉揉阿迦?的发顶，“去去去，找你凌夕姐姐说话去。”
阿迦?也不多想，乖巧起身欲走，还嘱咐道，“对了，殿外有许多仙子云集，我瞧她们定是觊觎你，太子哥哥千万要小心些。”
“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准是对你有意，将你看得这般紧。”灵希平常最爱听三桑说些戏文话本，自诩洞察人情。
“本殿的风姿，可是空口吹嘘出来的？”凌煦又畅饮一杯，故意嘚瑟起来。
灵希撇撇嘴，心道这神界中人若见过我家三桑，风头早落不到他头上了。
正腹诽时，突闻殿外一阵骚动盖过了众神仙的划拳吵闹之声，整殿缓缓寂静下来。
殿门洞开，只见来人形容潇洒，身姿挺拔，头上随意挽只髻，绑个逍遥巾，巾上坠颗珠玉。
众人一瞧，“芝兰玉树”、“玉树临风”这等美词一下子便堵在嘴边，更是鸦雀无声，只满心疑道，不知是哪里来的谪仙。
那人潇洒一挥衣袖，殿门大合，徒留下门外被吹皱的一湖春水兀自荡漾。随后他自报家门：
“吾乃昆冈三桑，还请长公主赏脸，让我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