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春水初生
不多时，群凤长鸣盘旋昆冈数周不止，神木三桑被拜为神君的消息传遍天界，无一不晓。
三桑树为世间万万草木之灵长，又中立昆冈神魔交界之处，凌琰早想着将他收为己用，曾多次派凌夕至昆冈游说，却不知碰了多少钉子。
他们整日忧虑着，灵希神玉当年在昆冈绝壁布下的那重封印不知还能撑多久，万一魔族余孽重见天日，拉拢了三桑去，恐成心腹大患。
如今凌琰与凌夕总归得偿所愿，心中有如大石落地。
“恭贺三桑神君！”满殿的神仙举杯同贺三桑之喜。
却有人鄙夷地小声嘀咕，“哼，草木成的精，摇身拜为神君，真当神族无人了。”
三桑挑眉抬眼扫过那人，指间变出一枚三桑玉，“神族没有你倒是正好。”手腕一抖射向那人眉心。
那小仙左躲右躲就是逃不开追击，冲着三桑抱拳连连求饶。转眼那珠玉距他眉心已不足一指。
满殿的神仙同倒吸一口凉气，眼见着那珠玉一击即中，在那出言不逊的小仙眉心烫下一颗滚烫的烙印。
那小仙灼痛难忍，在地上蜷作一团，不停用手指摩挲着那颗鲜红的印记，却让它与肌肤越融越深。
三桑却只是面色阴沉，手上仍是不依不饶，玉石磋磨头骨的声响不禁让众人毛骨悚然。
凌夕见状在上首悄悄捏决，那人登时如昏死过去一般直挺挺躺在地上，两旁侍卫迅速上前将人抬下。
梵清殿上气氛凝滞，如坠冰窖——
“三桑神君真是好脾气啊。”凌煦调笑道，遥敬了三桑一杯。
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卸下不少，众神默默称赞太子殿下这吊儿郎当也算有几分用处。
“我是根木头，性子轴，今后我觉得有人该闭嘴，定不会手下留情。”三桑满饮一杯，算是给了满殿神仙面子，众人重又摆出笑脸来。
“三桑神君不会是来向我索要你的罢。”凌煦传音给灵希道。
“我与三桑相依为命多年，他定是不放心你。”灵希知道三桑与神族有莫名纠葛，来时心中定是千般不情愿，却为了自己放下身段来此，更觉亏欠良多。
“想来，你们觊觎我才是真罢。”凌煦瞥了三桑一眼，正瞧见他一脸坏笑，更明白自己落了圈套。
“不错，我的真身需要至纯的神息滋养，像你与凌夕这等生来就是小神仙的最好。”灵希也不瞒他，反正这事到底靠的还是心甘情愿。
“太子殿下终日混迹昆冈，如今到了神族地盘，不带我逛逛么？”三桑故意大声相邀，惹得凌琰对凌煦一阵冷脸。
凌煦咬着后槽牙，恨恨道，“行，神君您请。”
“煦儿，收着点性子，休要惹得神君不快。”凌夕传音给凌煦嘱托道。
凌煦不耐烦地称是，腹诽道：我性子再放肆，也敌不过这位神君的脾气古怪。
二人自侧门出了梵清殿，三桑一把将凌煦怀中璞玉掏出，里三层外三层布上结界，才小心捧在手里。
“三桑神君这是何故？”凌煦斜倚在殿外石柱旁，好整以暇地瞧着。
三桑四顾无人，才拽了凌煦衣领下来，低声凑到他耳边说，“带我去个没人的地方。”
凌煦寻思片刻，一挥衣袖，二人消失在原地。
——
“这是，不周之灵？”三桑对这道光柱上下打量，兴奋地问道。从前他只听灵希讲过不周之灵的来历。
魔族天吴尝诛神族无间道人于夏州不周山，神魔两族割袍断义分疆而治。之后二族气焰不分高下，直至漆子休折了不周山，使魔族再无通天之法，终于式微。
至于漆子休从何借力，至今仍是谜团。不周山倒后一日，不周之灵横空出世，而子休神君一夜枯朽，只余残年，却一朝声名显赫，受万神景仰。
此等秘辛，至今怕是只有神尊与龙池等人还略知一二。
凌煦点点头，“方才不周之灵异动，想必众神仙都来查探过了，一时半会儿没人再来。”
“那好，说正事儿。”三桑摆出一副正经模样，义正辞严地说，“我方才封住石头神识，是不想让她听到我接下来所言，你可能保证永不向她提起？”
“树君，你未曾听闻过，神族太子是个绣花枕头，行事极不靠谱的说法么？”凌煦一脸真诚发问。
三桑白他一眼，“少跟我装蒜，灵希选中的人必不是泛泛之辈。”
“灵希？果真是……”应了前头猜测，凌煦若有所思之外仍有些兴奋，未曾料想这等上古神器竟被自己藏于胸口共享灵识。
“不错，看来你已猜出石头的身份。但她自二十万年前被你族丢去昆冈封魔，好不容易重新修出神识，已经忘却前尘往事——”
三桑上下打量着凌煦，“你这娃娃，瞧着拢共也就十数万岁，当年的事既与你无关，就当你是这神族里最无辜的一个，这样我还能和你说上几句。”
“神君似乎有心结？”凌煦试探道。三桑端的是老他十数万岁，虽不囿于什么规矩，法相庄严起来却也是老气横秋，活脱脱的神君派头。
“灵希于我有造化之恩，我心中正邪善恶皆由她所赋，今生唯灵希是瞻。”
当初灵希经漆子休多年神息滋养得以化形，手植三桑树于昆冈，才有了今已亭亭的三桑巨木。只是如今除三桑外，鲜有人知罢了。
凌煦心下感慨，那些比他年岁还长的旧事徐徐展开，仿佛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每思及昆冈之战，总为神族不动干戈而胜的气运松一口气，凌煦虽不解为何要战，但在你死我亡的争斗中，他仍身处神族阵营。
可如今，得知灵希也曾有血有肉，凌煦突然觉得这场战争蒙上了一层残忍和血腥。对灵希与三桑而言，这只是一场无妄之灾，也难怪三桑神君痛惜。
三桑接着讲道：“当年漆子休化无，灵希再无护佑，暴露在一众神仙贪念之下。有个叫荏染的，甚至将她抛入轮回历练折磨万年，只为了让灵希甘愿易主。”
“万年？”凌煦不禁毛骨悚然。
神族之酷刑左右不过在人道轮回三年，夺其术法，封其仙根，只得以凡人之躯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成神久了哪还有在人道摸爬滚打的能耐，受刑神仙回来常如同废人一个。
这也难怪灵希对阿迦?身上的气息如此抗拒，荏染竟是歹毒若此。
“不错，而我苦等数万年，没等来她完好无缺站在我面前，却等来了昆冈之战，眼睁睁看着她被整个神族所弃。那荏染倒是献玉有功，一举成为神族唯一的女神君。”
三桑眼光黯淡，恨恨咬紧了后槽牙，一如回到二十万年前。
那日情境浮上他心头——
天色黯然，气场涌动，昆冈以西奔来数股暗流。风大作，转向东边天上，云头皆是密密麻麻的神族将士。神魔之战一触即发。
云上仿佛破了个大洞，吞吐着黑压压的云团碾向地面，激起无数暴流。地面上的魔族军士也是势如破竹，卷起一阵阵黑色沙尘。
天地俱变，昆冈也不过是暴风眼里的一颗碎石。灵希单薄的身形骤然便被绞碎在漩涡之中。
三桑冷笑一声，“为镇压魔族气焰祭出灵希神玉真身，生死存亡皆系于一人之上，你们倒是事半功倍。”
凌煦长叹，“老师常言，因果轮回不错，而报应却无常。神族利用神器一朝转了气运又如何，总归欠下无数难偿债，不知何时便报应当头，我并不以为荣。”
“算你懂事，”三桑拍拍凌煦的肩膀，也是怪哉，神族能有这样清醒的太子，却被那些不长眼的神仙当作二世祖。
“后来我寻了好久，才将灵希真身寻回藏着，又花了数十万年光阴才将她之前遭遇的苦难一扫而光有如新生。如今她日日快活毫无挂碍，这才是与我初见的她。”
凌煦点点头，郑重道，“我凌煦向修罗共主起誓，定会好好护她的。”若放在平时，他可不愿被烦扰了去，更不用说这听来便像是他命中一劫，早该找个机会脱身了。
然而神器之事非同小可。
“这些我本想缄口不言，但还是交待于你。万望你心疼她，别指望她作个护身符。”
“神君放心，”凌煦突然想到什么关节，“对了，说起子休神君，怪不得灵希一来神族便闯去陨城，大约是有些残念。”
“今后休要再提漆子休，小心引得石头记起仇怨，血洗你们神族泄愤。她眼里揉不得沙子，撑得住万年的轮回，脾气比她真身还硬。”三桑威胁凌煦道。
凌煦将灵希真身接过，拿在手里端详，不禁想到：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可会后悔当初留下了她。
……
正当凌煦将灵希身周结界洞开之时，灵希猛然在他手心飘忽起来横冲直撞，转眼便溜走数尺，直冲不周之灵而去。
凌煦手上捏决，以全身之力拖住灵希，脚下却越发虚浮，只能咬紧牙关硬撑着。
三桑却只是抱手瞧着这阵势，心下惊叹：哎呀呀，灵希难道连这不周之灵的神力都能奈何得了？
灵希真身缓缓跨过不周之灵边缘，仿佛滴水汇入江海，毫无痕迹地与它融为一体，在不周之灵里连一丝涟漪也无。
凌煦拽起三桑直奔不周之灵，伸手就向不周之灵里掏去。
三桑赶忙拦住，“不周之灵以内神力过沛，不是你小子承受得起的，灵希之力超乎众神，不会有事的。”
凌煦眉头紧蹙，“若是灵希被不周之灵送至魔族如何是好？”他深知神魔之间经不起神器的考验，一旦神器现世，二族再想化干戈为玉帛便是难比登上极天。
“原是担心这个，”三桑一把甩开凌煦的手，“可笑。我曾以为神族之事你半点不会放在心上，原是你藏得颇深。”
二人正要争论，不周之灵正中影影绰绰浮现一个身影——
她悬浮于半空，面容安详，如墨的发丝如瀑与身周飘扬的白茶色轻纱相互交织，她缓缓张开手臂，半截玉笋似的指头伸出不周之灵外，轻轻柔柔地向外摸索。
听到三桑喃喃唤她“石头”，凌煦才反应过来，原是灵希引不周之灵之力化了形。
他将手心放在灵希手指之下，随她用纤细的指尖留下酥酥麻麻的痒。
灵希缓缓睁开双眼，身子向前一倾，一只手已稳稳落住凌煦手掌，再轻抬一只玉足终于迈出不周之灵。
她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沐浴在三桑讲过多次的清气与和风之下，以为是与世间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