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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间

    人人都道这寒武城里聚集了无数谪仙,时不时便流落些好玩意儿,因此纵使其远在北疆,纵使蛮仙不好相与,商贸也浩浩荡荡闯进了灯影乡。

    灯影乡乃寒武城南邻,地处平坦荒原,正是买卖易物的好地方。

    每逢大月望日,四方客商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大亨有散户,各自揣着新奇物事前来讨生意,好不热闹。

    今日乃三月十五,灵希一出灯影乡城墙,便是一片人声鼎沸,城外支起的小摊遮天蔽日,人行处不过一身宽。

    饶是如此,摊前仍堆满了人,大声小气地叫着价,可谓是热火朝天。

    她带着秦大娘等一干人将自家小摊支好,摊子一旁竖着一只飘扬的大旗,上书“山水间”三个大字。

    秦大娘刚将石料摆好,未等吆喝,便有一群买家围了上来。

    灵希赶忙从人堆中钻出来,流连在其余各式小摊之间。

    她忽得想起,神族有一节日名叫簪花节,遵循苦梅的花期,每千年才有一次,本是仙子们的节日,因凌煦从前爱玩,成了簪花节的座上宾。

    好不容易被灵希赶上一次,凌煦却不愿再应那仙子们的邀,还是她求了半日,才隐了身形跟着凌煦一同去宴上,略坐了坐。

    想到这里,灵希会心一笑。

    说是略坐了坐,实则是凌煦玩得快活,嬉笑着喝了哪位飘逸仙子劝的酒,惹得灵希登时便恼了,将凌煦拖回了蓝田阁。

    灵希摇了摇头,从前忘却前尘,竟连蹚过凡世上万年磨砺出的性子都丢了,如此小家子气。

    正说着,突然有一声低语传来:姑娘过来看看货。

    灵希往身旁一瞧,一个斗笠灰纱一身黑袍的年轻人蹲在一边,用手指将面纱掀开一道缝隙,眼神对着灵希上下打量。

    “寒武城里的好东西。”他又补充道。

    灵希眉眼一挑,蹲在他身前伸出手来。

    年轻人一手扯了黑袍将灵希的手遮住,另一只手从身后拿出一个一臂长的匣子。

    灵希在黑袍的遮盖下打开匣子,定睛一瞧,竟是火凤翎羽。

    如今全天下唯一一只火凤便是凌夕。“这是怎么得来的?”她不由问道。

    “外乡人吧,”年轻人轻哧一声,“你竟连蛮荒与神族那场大战都不知?不识货……”说着便将匣子往回抢。

    灵希死死拽着匣子,“我要了。”说罢丢了十颗三桑玉在地,抱起匣子便跑。

    身后年轻人着急捡玉,哪儿还顾得上她,一颗三桑玉就价值连城,他何曾妄想过能得着十颗。

    回到灯影乡,灵希才抱起匣子,抽出火凤翎羽来仔细瞧。

    一臂长的火焰状羽毛上长着金丝般的纹路,末端的细绒洁白无暇,随灵希一呼一吸之间摇曳不定。

    火凤翎羽或入药炼香,或锻造武器,皆是上等的材料。

    何时蛮荒与神族还有场大战?灵希细细想来,恐怕是昆冈之战后,蛮荒得知灵希已死,便长了本事不愿安分。

    灵希顺着翎羽的纹路轻轻抚摸,这等坚韧的羽毛,应当长在要害处,不管是散落还是被人生生拔了,都是重伤。

    她叹了口气,不知当年大战是何等的惨烈。

    她阖好匣子,北疆连处神庙都寻不到,不知今后是否还能有物归原主的一日。

    ——

    凌煦将手上的托盘放下,拍拍身上的雪花,将双膝从雪坑中移出来,手上捏决将托盘上的茶再次煮沸,继续跪好。

    “都十数日了,太子日日来请早茶,一跪就是两个时辰,族长还忍得了?”

    族长必驿静坐于雪窟,听着一旁小仙侍的嘟囔,只咳了一声,便再无回应了。

    小仙侍一撇嘴,阖上眼帘乖巧立着。

    凌煦瞧瞧日头,又快午时了,这才起身,打算将托盘放在雪窟外。门前未送进去的茶已经垒了老高,但他仍是日日如一。

    自读过“创世”,他心中的震撼未曾平过。

    下世仿佛是沧海一粟,苍生也不过是极天手里随意摆弄的玩物。

    而这些他皆不在乎,他根本不惧与众生一同庸碌。

    他只怕灵希是极天手里的一把匕首,是共主都要摧折的威胁,更别提下世还要争抢。在极天与共主的漩涡中心,灵希才是唯一受苦受难的那个。

    凌煦只想参悟一二,为灵希争一个平坦的前程。

    他刚刚端着托盘行至门口,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凌煦整了整衣装,重又将茶端好,将雪窟的推开。他将茶呈给一旁仙侍,跪下对族长一拜。

    “寒山没有神族那些繁文缛节,起来吧。”必驿道。

    凌煦起身,“族长终于肯见我了。”

    “你我缘不至此,是你强求了。”

    “我与母尊虽未见过,但来寒山一趟,总该略尽孝道。”凌煦诚恳道。

    必驿似乎面上一惊,才又缓缓柔和下来,极和蔼地笑了几声,“你这滑头小子,你出去问问,谁敢在我面前提起兰儿。”

    凌煦微微笑着,眼见必驿从一旁仙侍手中接过茶水,呷了一口。

    必驿沉吟片刻,忽得开口:

    “寒山乃真神遗脉,上可通极天,下可达凡尘,共主之意我揣度一生仍不能解。共主造神造物,而下世造化由不得他;下世众生各有心意,而命途前程由不得己。”

    说罢他轻哼一声,又道:“你父凌琰,实在是入了歧途,幸而你这小子有兰儿风范,有些慧根。”

    凌煦暗自将必驿一字一句记在心上,当真是知极天者,自视为刀俎上之鱼肉,草木皆兵?

    然而正是因着草木皆兵,下世自己便能折腾得散了架,再何须共主插手,寒山却是一枚棋子才对。

    只是世间造化万千,极天如何笃定能算得透。

    “那共主与父神的赌局与神器可有干系……”他又喃喃开口问道,生怕族长不愿告知。

    必驿将胡须扬起,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噤声,“你我都是局中人,不定哪一言哪一语便左右了共主输赢。事关整个下世,可不能妄言。”

    凌煦不禁皱了眉头,不便再问。他看向窗外,恰好看到立在圣殿与悬崖之间的共主神像。风雪之中,他恍惚觉得神像的身形甚是熟悉。

    “兰儿……可好?”必驿轻咳一声,像是拉下了作爷爷的脸面问道。

    凌煦回过神来,恭敬回道,“前些时日因我重伤,母尊还出了娥陵殿。”

    那是他与母尊初见,凌煦怕必驿伤怀,便将这话吞了。

    必驿点点头,长叹一声,“当年凌琰求娶兰儿,我寒山阖族卜了不下千卦,无一大吉,本想拒了这桩婚事,但凌琰冒着苦寒来我寒山,在圣殿跪了百余日,让兰儿……唉,孽障。”

    凌煦心道,父尊也进过圣殿,又知极天之事,难道也读了《创世》,莫非这就是送他来寒山的深意?

    但他口中却说了些别的:“父尊常常隐了行迹,在娥陵殿外一站就是半晌,他二人大约有些误会罢。”

    “误会?”

    必驿冷哼一声,“凌琰求娶我家兰儿就是为了收服寒山以攻极天,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说道此处,必驿极为烦躁,撇了脸去,冲一旁仙侍吼道,“送客!”

    小仙侍面上尴尬一笑,将凌煦引到门口。

    凌煦腹诽这老头怎么如此大的脾气,还是往雪窟外去了。

    刚出了门,凌煦忽听得雪窟内传来一句:“一朝头角就,蚍蜉撼山河。极天有意降大任于斯,望你慎之又慎。”

    ——

    日头还未西斜,灯影乡集还热火朝天时,秦大娘便扯着“山水间”的大旗吵吵嚷嚷回到城中,

    “将军,这石头可太好卖了,从今以后咱们就做石料生意,吃穿用度再不用发愁了!”

    灵希推门出来,见乡民皆兴高采烈,不愿拂了兴致,高声道,“摆宴,吃些好的犒赏大家。”

    秦大娘冲一旁呶嘴,“早预备好了,咱们开宴吧。”

    灵希瞧一桌子好吃的,更是喜上眉梢。

    她在人族一爱玩,二爱吃,盯着集上寻摸来的各式美食两眼放光,立马上了手。

    ……

    待到众人酒足饭饱,灵希忽得想起来要问他们一事:“你们可曾听闻,十万年前蛮荒与神族的一场大战?”

    秦大娘边吃边嘟哝,“十万年前的事,纵是从祖宗嘴里传下来也没个样子了,说是将军一走,神兵天降讨伐了蛮荒,仅此而已。”

    “就没别的传下来?”灵希追问。

    “我听过,说是神仙下凡,狠狠整治了那些妖魔鬼怪一番。”又有乡民七嘴八舌道。

    “你怎么就听来一半,据说是神族皇帝的一双儿女率的兵。”一个大嗓门道。

    一双儿女,灵希心中咯噔一声,她一直隐隐觉得此战与凌煦有关,竟是证实了她心中疑虑。

    “你们不知咱们世代传下来的一首童谣便是唱这个的?”一个老者推了推身旁的孩童,“你唱唱小乌鸦那歌儿。”

    孩童稚嫩的嗓音传来,边唱还边手舞足蹈:

    “火凤凰,脏兮兮,乌鸦绑在笼子里;小乌鸦,没志气,凤凰驮他去寻医;天尽头,地无涯,凤凰乌鸦回了家……”

    灵希登时拍桌站起,“太不像话了!”

    吓得唱歌谣的娃娃放声大哭,其余乡民皆是鸦雀无声。

    意识到失了态,灵希心虚,眼神瞟着左右慢吞吞坐下,“我是说那蛮荒,一伙凶煞,搞得这小凤凰小乌鸦太可怜了。”

    灵希这为首歌谣大发善心的样子惹得乡民哄堂大笑,早将前情忘到九霄云外,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唯有灵希还咬牙切齿,腹诽道:什么乌鸦,那可不是凡鸟!

    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遥遥盯着北方寒武城的方向,暗暗捏紧了手中酒杯,誓要将此事搞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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