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染方进栀灵山地界，便有一哭哭啼啼的小仙侍飞奔过来。
“神君神君，快去暮华亭瞧瞧吧，山主他，他快不行了。”说着这名小仙侍更是泫然欲泣。
荏染早知有这么一日，只是未曾料想如此突然，一个闪身便往暮华亭去了。
那年阿迦?母尊病逝，栀灵山主若非在最后关头顾惜幼女，早随着夫人一同投身生魂门了。他多少年来郁郁寡欢，不仅修为不成，更是相思成疾耗损仙元。
暮华亭中，栀灵山主已是弥留之际，一旁的阿迦?伏在父尊榻边，泪水糊满了红肿的双眼。
栀灵山主瞧见荏染，眼中突然有了神采，急促道，
“神君，我偷生十万余年，如今总算得以解脱，只是我这女儿……”栀灵山主伸出手掌颤颤巍巍地寻着阿迦?的手。
阿迦?仅仅将父尊的手捂在手心，不住地唤着“父尊”。
栀灵山主又攒了一阵力气才接着说道，
“我化无之后，?儿就是山主，可她自小被宠惯了，不善掌事，若有人与她争，她是争不过的……神君看着她长大，求神君日后多多看顾……”
荏染看栀灵山主已近弥留，不知何时便将撒手人寰，只得宽慰他道，“阿迦?身后有我，有整座栀灵山，不会有闪失。”
栀灵山主却摇摇头，“不够……我已休遗书与神尊，望他能落定?儿与太子的婚约，这是我能替她寻到的最稳固的靠山……”
阿迦?抱着父尊的手，抽噎着说，“我不要什么靠山，我只要父尊……”
栀灵山主眼神涣散，不知是否听到阿迦?最后一句话。他口中喃喃念着“华儿”，话音未落便没了气息。
暮华是阿迦?母尊芳名。
“父尊——”阿迦?呆呆看着怀中父尊的手一点点消失，最后烟消云散。
她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想不起哭闹，发不出声音，只怔怔地在原地跪着。
阿迦?自小没了母尊，是栀灵山主事无巨细地伺候长大的，十几万年未听过一句重话，未说过一声抱歉，未吃过一点苦头。
父尊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她从未想过有只身暴露在危险暗流之中的一日，而这一日悄无声息地便追上她了。
想到这里，她无助地沉下眼眸，任由一颗颗泪珠砸在地上。
暮华亭的牡丹因山主魂飞魄散而枯萎凋落，阿迦?上前将整朵花冠狠狠扯下，迎风将花瓣尽数抛散。
还不如整座栀灵山都随父尊去了，免得孤零零剩下她一个。
荏染见状只是长叹一声，腹诽道：他和仓毋宁都没眼光得很，怎么都托孤于我。
——
神族丧期七七四十九岁，头七年，阿迦?一身灰纱，终日置身郁郁葱葱的暮华亭，衬得她的神色更加黯淡。
荏染算着日子，七年已过，该全老山主遗愿了。她闪身来到暮华亭寻阿迦?，“走，我们去梵清殿。”
这七年间，荏染不知经手多少栀灵山事务，栀灵山才没因老山主一走而散了架，如今早早将凌煦拽进山中替她才是要紧。
阿迦?却摇摇头，并不愿动弹。
荏染轻哼一声，上前生硬地将阿迦?拽起，“你父尊死前最怕你没有出息，如今看来果然是知女莫若父，你迟早得将这栀灵山败光。”
阿迦?倔强地瞪着荏染，“我要什么出息，这栀灵山的一草一木和我有什么瓜葛！”
“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么？你姓阿迦，生来便要守着栀灵山。”
荏染不禁有些头痛，那仓术好歹脑力不错是个可造之材，而这阿迦?简直是个累赘。
阿迦?的眼泪又从眼眶中涌下，不知是被师父嚷了，还是内心的委屈终于按捺不住，“我还没准备好……”
“你还有我，还有未来的夫婿，凌煦虽然风评不佳，我却试过，是个被低估了的。只要你安安稳稳走你父尊安排的路，不会差的。”
荏染耐着性子劝道，已是极为克制，拽着阿迦?，说话间捏决闪身去了梵清殿。
……
“恭迎荏染神君，恭迎栀灵山主。”
二人入殿被门口的神将通报时，阿迦?还被这称谓吓得退了半步，生生被荏染扯了进来。
荏染进这梵清殿才是跌了面子，她与凌琰冷战数年，今日竟舍脸来找他。全然是碍于已故栀灵山主的托请，她何其无奈。
阿迦?拜见过神尊之后，凌琰寒暄道，“荏染神君难得登殿一见，所为何事？”
“已故栀灵山主的信。”荏染面露不悦，怪凌琰端着神君架子明知故问。
“既是栀灵山的事，我只与山主一人商议。”凌琰发话。
荏染冷哼一声，“你若有何图谋要利用阿迦?，还需问问我的意思。”
她深怕身旁战战兢兢的兔子钻进凌琰老狐狸的口，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迦?进的是我凌家的门，神君还是避嫌的好。”
凌琰一语好歹将太子妃之位允了她，荏染这才微微放下心来，“既如此，老山主的遗愿我也算尽了力，不搀合了。”甩袖朝殿外去。
目送荏染出了殿，凌琰脸色沉了几分，
“栀灵山固为神族辖地，听本尊差遣，荏染不过是被神族流放的叛徒，本应褫夺神君之位，念在昆冈之战有功，才留了封号，你栀灵山亲近佞臣，难不成有反叛之意？”
阿迦?连忙跪伏在地，谨小慎微地回道，“栀灵山绝无此意。”不知师父与神尊之间可有什么罅隙。
凌琰施决将她父尊的信笺拿在手里，又细细读了一番，才开口道，
“本尊与你父尊母尊都是旧友，也不愿为难，只是从今往后，你栀灵山应与荏染划清界限。”
阿迦?小心称“是”。
“丧期之内，你就居于神界，山中事务一应差人来梵清殿商议，”凌琰接着吩咐道，“至于婚约，本尊还有一事要你去办。”
“请神尊吩咐，栀灵山自会尽心尽力。”阿迦?被凌琰的神尊威严震慑了一番，慌忙投诚。
凌琰见状换了副轻松面孔，
“姻亲大事还需情投意合，五十年为期，本尊准你与煦儿朝夕相处，你若能拿到一块他从不离手的美玉作为信物，你与他心意相通可证，再定婚期不迟。”
阿迦?心下琢磨，想到与太子哥哥多年情分，一个物什拿来瞧瞧总不是难事，看来父尊与神尊私交果真甚笃。
凌琰微微颔首，拂袖示意她退下。
阿迦?起身一拜离了殿。凌琰像一旁天将使了眼色，让几人盯着阿迦?，以防荏染坏了他的图谋。
——
要问如今的人界做什么生意能声名鹊起，盆满钵满，那定是玉石采矿之类。若要问玉石采矿之类生意的巨头，任是再不经世事的孩子都能说出“山水间”三字来。
山水间分三营五门。
三营者工、商、匠。
五门之首为赤门，专采赤铁青铜；其二为青门，采石灰文石；其三为窟门，采石英萤石；其四为墨门，采黑石火油；其五为玉门，是山水间尤为出挑的生意，专攻玉石珍宝。
至于山水间由何人所创，又盘踞于何方，外人不祥，只知其发迹于灯影乡，每到年末将至，散布各处的三营五门皆聚集起来，由石工喊着号子浩浩荡荡往北方去。
此时方开了春，灯影乡已送走了所有男性青壮出去做生意，夫人们都围坐在灵希房前，好一顿闲话。
如今的灯影乡与从前可是大有不同，破败的土屋瓦房全由两三层的吊脚小楼取代，但贯通各房细密如蛛网的小路丝毫没有更改，乡民们对走两步便能聚作一团的规制异常钟爱。
灵希在一众妇人当中显得十分娇小，身旁的茶煮滚了，便依次为她们添上。
“将军，您瞧这灯影乡多少年未有喜事了，将军不赶紧带个好头，挽发罢。”秦大娘轻抚着灵希如今快要及地的长发调笑道。
人族女子嫁作人妇后便将头发挽起，故而挽发也有嫁人之意。
灵希浅笑着道，“我嫁与谁能和秦大娘一样好福气，能得郎君在时日日为娘子挽发呀。”
秦大娘面上羞红一片，手捂着脸咯咯笑着。
“我瞧那常来找将军的扶司阎就不错，就是名字骇人了点，模样身形还有对将军的好呦，皆没得说。”
一年轻妇人郑重其事地提议道，恨不能明日就将这事张罗起来。
此话惹得灯影乡中一片叫好声，却有只点水雀儿落到灵希手边，啁啾作响，狠啄了那妇人一口。
这番情景惹得众人大笑，说是这婚事连只雀儿都不依呢。
“将军可是有心上人的？”秦大娘是当真为灵希着想，便往深处一问。
灵希顺着手边雀儿羽毛的手指略顿了顿，喃喃道，“心上人——”
这些年，她都快将住了数百年的蓝田阁忘得一干二净，却从未任由凌煦的样貌在脑海中稍有模糊。
可每每想起他来，总像嚼了满口的春杏青梅，一直酸到心底里头，这也许便是她未尝过的相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