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远远堵在梵清殿外整日嘈杂的神官们忽得敛声屏气。
他们望着款步而来的人物，不得已吞了嘴上的污言秽语，装模作样地揖手道，“殿下。”
即便来人还不及她身侧那棵紫藤萝树一半高，众神饶是知趣地看出她背后的神尊尊后以及昏睡不醒的长公主，无一人敢不敬。
安乐子只向他们瞥了一眼，转头接过身后哲哲捧着的花樽，便踮起脚来采着今晨新发的紫藤萝花。
这紫藤萝还是安乐子出世那年，不知什么机缘之下长出来的，她听闻娘亲从前最爱紫藤萝，便日日来采。
一位神官赔笑前来，恭敬问道，“小殿下，可知神尊何在？”
安乐子无辜的大眼睛佯着眨巴了两下，眉头轻皱摇了摇头。
她心下却腹诽道：这些神官日日来告小舅舅的状，活该被晾上一晾。
那人不依不饶，面色倏地沉了下来，“那太子殿下呢？伤了人——”
哲哲上前止住他的话，“大人慎言，小心吓着小殿下。”
安乐子闻言适时地挤出几颗饱满的泪珠，嘴瘪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抽泣起来。
那人拂袖欲走，冷哼道，“长公主殿下至今还昏死着吧，太子不积德行，早晚得有报应，可怜我儿——”
安乐子不等他说完，手上悄悄捏决给了那神官一记响亮的耳光。
“谁，谁。”只见这神官捂着半边被打疼的脸，左右四顾，除了偷笑的同僚及淡定摘花的安乐子，并无他人。
正待他要发作，安乐子佯作惊呼道，“这是我翁尊的掌印，他最心疼我娘亲了，日日都要去探望，难不成是听闻了你方才的话？”
这一遭唬得周围看热闹的神仙们一哄而散。
那神官闻言猛地跪伏在地，狠狠磕着响头，嘴上讨饶道，“臣一时失言，还请神尊体恤……”
安乐子摘够了花儿，白了地上战战兢兢的人一眼，与哲哲扬长而去。
——
安乐子手捧花樽阔步进了蓝田阁，远远瞧见庭中一个黑漆漆的背影，猛地拉过哲哲挡在身前。
立着的正是她小舅舅凌煦。
二人默契躲在墙角，谁也不敢与这尊瘟神煞星照面。
安乐子小心打量着他黑羽披风上斑驳的暗色，不知得有多少血腥气。
她今年正好三百岁，能亲眼见着凌煦的时候屈指可数。更兼凌煦每每回来，都像是在外闯了泼天大祸，性命堪忧，狼狈得很。
安乐子像是至今未认识自家小舅舅一样，所知皆从人言中来。
凌煦虽不常回神界，可神官们的舌头根子可一点没少嚼，单传至她耳朵里的编排就五花八门：
擅闯陨城，沉迷风流，德行有失始乱终弃，寒山殉情令人不耻……
想到这里安乐子不禁摇头腹诽，传闻里这个人倒颇有意思，还不赶紧来把这个阴森可怖的小舅舅替了。
吕泽一入阁门便唤了声“太子殿下”，惊动庭中那人悠悠转身。
凌煦如今面容瘦削棱角分明，浑身不着亮色，更衬得他面色煞白双唇似血。
难怪如今哄娃娃时都说“再不听话便丢你去喂金乌，不听话的娃娃他一口一个”。
安乐子与哲哲自知藏不住了，纷纷白了眼吕泽，恭恭敬敬对凌煦一福。见凌煦今日面色难看，二人更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只见凌煦掩在袖中的手腕略松，便有一道银光耀着日头，正扎在安乐子身侧的柱子上。
安乐子听见利器入木之声，倒吸一口凉气，双脚忙向后撤，直倒在哲哲怀里。
心惊肉跳时节，她打量凌煦神色，他眉头微蹙，仿佛对她这等畏惧的模样恨铁不成钢。
如此一来，她偏要摁下满腔愤懑，强撑着上前。
安乐子一双小手捧上武器用力拔着，扭头赔笑问道，“小舅舅，这是什么？”
“凉州刺。”
凌煦冷冷答了，便与吕泽一前一后往正殿而去……
安乐子望着凌煦远走，这才长舒一口气，施决将凉州刺拔了拿在手里把玩，“好东西，就是太骇人了些……”
哲哲心下思忖，凉州，如今人界北疆改称凉州，难道太子行踪不定，是混迹人界？
她回过神儿来轻声道，“太子殿下实则是最疼你的，哪年少了你的生辰礼？走罢，花都要蔫儿了。”
安乐子莞尔一笑，抬脚便向娘亲寝殿跑去。
——
凌夕寝殿之中，必镧手持玉拂尘，正源源不断地向凌夕灌着灵力修为。
数百年间，日日如一。
她望着榻上呼吸匀净的凌夕，不知想起什么，哀叹一声伏在榻上，双肩一沉将玉拂尘甩在地上，好似力竭。
殿中传来当啷一声，唬得安乐子收了浑身的活泼模样，恭敬地扣门才入，礼道，“慈尊。”
必镧轻呼一口浊气，捏决拾起拂尘，挤出抹笑意招呼安乐子来身前儿，“袖里藏的什么？”
安乐子掏出凉州刺来：“小舅舅赠的生辰礼。”
必镧眉眼一挑，“煦儿回阁了？你好生陪你娘亲说说话，我去瞧瞧。”
说罢她便火速离了殿，心道这次非要揪住凌煦，决不让他离阁半步。
安乐子接过哲哲手上的花樽，摆在榻边小几上，嘴上嘟哝道，“娘亲，你何时能醒呢，瞧把慈尊愁得，越发消沉了。”
哲哲也搭话道，“长公主殿下可快些醒醒罢，太子殿下少了你的管束，可真快成了个煞星了——”
忽来人道：“我当是谁敢嚼主子的舌头，还不下去领罚。”
安乐子转身一瞧，来人乃是栀灵山主阿迦?，应是来赴明日的生辰宴。
如今栀灵山在荏染神君与龙池仙翁的执掌下，大有与凌家分庭抗礼之势，阿迦?经过寒山一遭，也愈发沉稳，渐有山主之风。
众神再调侃起“太子妃”来，直说现在疯疯癫癫的太子哪还配得上这扶摇直上的栀灵山主。
可惜阿迦?这三百年照例是蓝田阁的常客，竟让人琢磨出些真情实意来。
哲哲自知失言，伏在地上拜了又拜。
安乐子跳下榻去拽上阿迦?衣袖，“山主莫怪哲哲，罚就不必了。”
阿迦?身子半蹲，将安乐子搂在怀里，“你呀，心肠软得不像凌家的孩子。”她牵上安乐子的手，来至凌夕榻边端坐。
她心想，如今安乐子还小，任由此等闲言碎语潜移默化怎还得了？
阿迦?蹙眉冲安乐子道，“你小舅舅才不是传言中那般不堪，世上谁人说他不好都有理，唯有你决不能记下他的不是。”
安乐子撇嘴道，“哪有我记恨他的份儿，小舅舅看我的神情刀子似的，他一向不爱搭理我。”
阿迦?瞧安乐子一脸委屈的模样忍俊不禁，嘴角却僵着笑不出来。
寒山血祭之事一直是神族秘辛，生怕此事对安乐子血脉身世清白有损。
可除了安乐子以外，哪个神仙不是心知肚明，众神嘴里的“那神器”再不会回来了，才让凌煦之怒不息，神尊之意不平，阖族蒙难。
恍惚之间，阿迦?想起自己像安乐子这么大的时候。
已经过去的岁月仿佛足以令海枯石烂，转眼她丧父丧母莫名为一山之主，见证过神器屡次现世与陨落，卷入一件件刻骨铭心的世事漩涡。
回望这桩桩件件，当初的痛苦快活激愤失落，全都黯淡褪色，这是时间的残忍，亦是福报。
她摩挲着安乐子的发顶，“明日是你三百岁生辰宴，所有神官都死死盯着他行踪，我早早便来，定要护好他。”
安乐子乖乖点头应着，笑道，“小舅母大约是世上唯一一个不怕小舅舅的了罢。”
这话引得阿迦?好一阵羞赧，与安乐子笑闹起来。
……
日头渐盛，安乐子终于送别了喋喋不休的阿迦?，双脚蹬了鞋袜爬至榻上，窝在娘亲身旁，侧着身子瞧她。
她年岁小时常常疑问“爹爹去哪儿了”,“娘亲怎么了”，诸如此类翁尊与慈尊以为她不必知晓的问题，所以也从未有人答过。
因而安乐子自诩无父，至于娘亲，仿佛只是人人应有一个的娃娃玩偶，只是她的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罢了。
安乐子双臂环着凌夕的颈项，叹了口气，熟练地钻入娘亲薄衾之下，恬淡地阖上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