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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巷明朝卖杏花(下)

    “凌夕”神思渐明时,满目烟瘴,极度敏锐的知觉席卷了她,她奋力喘息像搁浅的鱼,迅急起伏的气流挤压咽喉隐隐作痛。

    她却无法苏醒,只管承受着止不住的眩晕,又无处沉沦不得痛快,不禁腹诽,这生魂门真不愧是往生界,非要将你身上的前尘抽干似的。

    周围沉稳的呼吸和茁壮的心跳声愈来愈重,震荡着她的耳膜,让她如同在一片虚空之中攥住一片衣角,在水中捞到一根浮木,任由生机烂漫。

    “娘亲……”

    忽然一句奶声奶气的耳语飘进“凌夕”的耳朵,如若她还有一副肉身,必会逮着这娇滴滴的娃娃佯嗔一番,谁是你娘亲。

    再一留心,只觉得有丝丝缕缕熟稔的神息悠悠而来,直灌注她四肢百骸。她沉沉吐纳一番,嘴角溢出一声呓语。

    安乐子一个激灵仰起头来,只见她娘亲双目尤是紧闭,但眼珠颤动不止,似是将醒未醒时节。

    她忙双手捧住娘亲的脑袋来回摇着,催命唤魂儿似的喊着“娘亲,娘亲……”

    “凌夕”双耳被攫得痛,本就晕眩的脑袋更成了一团浆糊,鬼使神差抬手一把钳住了撒野的家伙。

    安乐子被灵希的手拽倒半趴在榻上,从她开慧起就没睁开过眼的娘亲忽然动了,还死死拽着她,直吓了她一跳,她不由挣扎着尖叫道:“啊——”

    “凌夕”睁开酸涩的眸子,只看到脸前头闹着乱子的小娃娃,不禁开口问道,“你是谁?”

    可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这嗓音……

    哲哲循声而来,也是扑倒在榻前,一时之间喜极而泣,“长公主殿下,你终于醒了。”

    长公主殿下?

    “凌夕”松开手里小家伙的手腕,一把掀开薄被,不顾鞋袜便往塌下镜前而去,她对着铜镜,一时目瞪口呆。

    铜镜之上,模糊映出凌夕的容貌,素净端庄,冷目薄唇。

    她抬手轻抚眉眼,用微乎其微的触觉认识这张陌生的脸——

    “你们下去。”必镧的吩咐从殿外传来。

    安乐子望着娘亲,一脸新奇又带着些羞怯,胳膊被哲哲拽着,饶是一步三回头。

    ……

    “凌夕”扭头瞪向必镧,气急之下双唇发颤,可她就算满心疑惑也不知从何问起,咬牙切齿道,

    “你们疯了么?”

    必镧转头瞧见殿门阖得严实,才小声央告她道,“希儿你别急,听我给你解释,早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她忽得红了眼眶,却辨不清是为谁,

    “当年夕儿怕有朝一日安乐子被魔族利用,执意要以洗髓之法为她涤清魔脉,自知将死,却怕她的死成为凌琰讨伐魔族的借口,想出了一招瞒天过海。下世皆知,神器是三族相争的源头,若神器不复存焉,三族或能止戈。但共主现身,为下世计,你又绝不能死,所以……”

    听到此处,灵希不由嗤笑。

    这举世无双的筹谋,将神魔下世所有生灵护得妥妥当当,任谁听了不赞一声高风亮节舍生取义?

    “我是否还要感激涕零,辛苦你们还将我的死活放在心上?我怎么就不能死了,只因空有一个神器的名号,漆子休、凌琰、荏染,谁不是恨不能将我磨个粉碎四散山河!凭什么我的死活都握在你们手里?共主,共主又是什么东西!”

    必镧闻言瞪直了双眼,“夕儿为了保全别人,一个人去死,怎么就像你嘴里说的这样不堪了?你的心意怎么就比她一条人命还贵重了?”

    灵希轻抬眸子,望见必镧一脸颓丧伤怀,心下即便有些不忍,嘴上仍旧是气急败坏,

    “必镧,凭你我的情分,你若掏心掏肺对我,我为你去死又何妨?我恨的是你们不信我……”

    必镧扭头避开她的注目,低声道,“若非如此,你如何肯依,若非如此,又怎么骗得过下世。既然夕儿做了抉择,我就算是愧对于你,也要全她心愿。”

    “好一个全她心愿,” 灵希气急反笑,“全她心愿就是任由她去死,而让我当她的替身么?她怎么不发一道宏愿,叫这天地重归混沌呢。”

    必镧眉头紧锁,“你不明白她的苦衷,她和你不一样,她自小身上被凌琰挂满枷锁,过着被众人眼光裹挟的日子,偏偏又遇人不淑,被仓术用谛听之术哄了数年,才知道一切皆空。她痛哭着与我说这些,难道我还能不依她么?我是她娘亲啊——”

    她越说越动容,最终掩面伏在灵希肩头,贪恋着躯体上残存的气息,终于得了些宽慰。

    从前,她甚至连为女儿痛快哭上一场都不能,让她这些年比自囚娥陵殿时孤寂百倍……

    谛听……

    灵希对这秘法亦有耳闻,修习者能控人心魂,听人心声。既如此,毋宁复生到底是真是幻。

    她出神地低声嘟哝道,“谁的命不苦呢,我又如何不一样了。你们只瞧见我扛得住千年万载的磨砺,就以为我不辛苦么?”

    必镧仰头,拂袖拭去眼泪,在百般悲痛之间拥过灵希,“不,我懂,漆子休待你不公,荏染趁火打劫,你在凡尘万年也是长恨漫漫,希儿,越是这样,越不能叫你枉死。”

    灵希失魂落魄挣开她的怀抱,“我失了面貌,失了修为,你们不过是都想将我藏起来束之高阁罢了。”

    “修为好说,我百年来日日用修为浇筑你的灵海,只要你勤加修习,即便修回一成,天上地下也可畅通无阻。”必镧宽慰道。

    “下次共主来了,你们让我赴死之前,拜托也告知我一声,”灵希眉眼垂下,也没了气焰,“凌煦呢?他难道也和你们一道算计我么?不对,他瞒我应本是想救我的……”

    “煦儿对你的心思,寒山可证。”必镧不敢同她说凌煦曾为她跳过寒山雪崖的事,怕挑起今后事端,“如今,他只当你死了,不过——”

    “不过如何?”灵希见必镧吞吞吐吐的模样,蓦地起身便要去寻凌煦,“我去瞧他一眼。”

    她既希望他好,却又暗暗希望他不好。几百年沧海桑田,她也曾一次次执念又释怀,又何必要求别人。

    想到凌煦,她不由从气急败坏转而变成心虚歉疚,只觉得几百年前寒山之死成了虚晃一枪,如今向凌煦坦白不是,不坦白更不是。

    灵希尚在出神,便听得身前传来一声重响,她忙扶起必镧,“寒山族人跪众生,跪共主,我当不起。”

    “我求你,别辜负我的夕儿一片苦心……”必镧抬头望着灵希,已是声泪俱下,“你我之外,不能再有另一个人知道此事,不然夕儿就白死了。”

    此刻必镧的身前不是她的密友,而是高高在上的共主,她只望能得其垂怜万一。

    灵希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你求我做什么!难道你要我瞒凌煦一生一世么?怎么凌夕一片苦心,就非得以凌煦为代价呢——”

    正当灵希肆无忌惮地撒泼时,殿门忽得响了。

    必镧忙起身将灵希拽到身后,装出一副母女深情。

    灵希白了她一眼,却也配合起她来,佯作虚弱半伏在必镧身上。

    “听闻姊姊醒了?”凌煦在殿外问道。

    灵希如今修为微末挣脱不开,小声央告着必镧,“让我瞧他一眼,就一眼!”

    “你姊姊身子乏着,明儿再瞧罢。”必镧朗声道。

    灵希扑上殿门,却被必镧拽着,只在门缝见看见凌煦一片暗沉沉的衣角。

    凌煦沉吟片刻才低声道,“那好,明日我会赴宴。”说罢便转身离去。

    三百年来,他对凌夕的情感始终复杂,一时不得见竟让他松了口气。

    待凌煦走远,必镧沉声吼道,“你耗费数成修为救了他,就当是我欠你的。如今你真身已毁,若要转圜并非易事,你难道要让他像漆子休一样早早踏上风烛残年么?你若疼他,就别再惹他做傻事了。”

    灵希皱眉回过头来,对上必镧焦急的神情,“我倒是看出这亲疏远近之分了……”

    可她对凌煦的考量不会逊色必镧半分。

    灵希稳住心神,打定主意道,“好,我向共主起誓,凌煦永不会从我口中知晓此事。”

    ——

    黄昏时分,必镧得了灵希再三保证,才准她出阁。

    灵希先前正纳闷必镧对三桑只字未提,一得空便寻去昆冈,不在话下。

    昆冈地界,灵希从云头遥遥下望,却见香火漫漫,将昆冈拢作了丹棠山似的。她心里纳闷,忙不迭落脚在人群之后。

    她捏决化作一村妇,混在持香的众人之间往三桑树下挤,一边问道:“大哥,这三桑树有什么灵的?”

    那青壮男人险些上来捂住她嘴,双手合十遥遥冲三桑拜了又拜,这才答道:

    “传说三百年前,邪神出世,先祖女帝辛秣傍身的宝贝被那魔头盯上,险些——”他又压低了声音道,“险些丧命呐,多亏了丹棠山请来这三桑神君,才力挽狂澜……”

    “什么邪神?”灵希眉眼一挑好奇起来,惹得周围人七嘴八舌:

    “邪神呐,你这都不知道?”

    “想当年他祸害了多少村镇,几百年前传说的东海水患,就是他弄的,造孽啊。”

    “听闻他所过之处,老是有青壮毙命,你说这……”

    “那魔头数年没有踪迹了,三桑镇日,就信了吧,快去上香。”

    ……

    灵希心下腹诽,东海水患明明是她做的,不知是何人替她背了锅,果然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她扒开人群,禁不住被香火呛得直咳,仰头打量三桑树。

    那曾经遮天蔽日的苍翠华盖,在青烟掩映中显得陈旧了许多。从前满树垂着的三桑玉也不见踪迹,好似多年没有新发枝叶了。

    一只兔子精隐了行迹,在香案前啃着人家供奉的果子。

    灵希施决传声与它,“你家神君呢?”

    它缓缓抬起头来,嫩红透亮的双目一耀,便瞧出这是神族长公主,将手上抱着的果子一撇,向灵希张牙舞爪飞扑而上。

    众人只见不知哪里惹来一只野兔,直往新来这小姑娘身上钻,直笑称这姑娘有福气。

    灵希在被这兔子精两颗尖牙刺穿手臂之前将她逮住,不耐烦地将它甩在地上。

    在众人哗然之际,她手上利落施决,却不过是让昆冈山头下起点滴小雨。

    好在众人瞧有些阴沉的云头,还是一哄而散,说要赶在傍晚之前下山去,不在话下。

    “三桑——”灵希高声唤道,却不见人应。她上前拍着三桑树干,心中愈发不安。

    “你们这群神仙只会惺惺作态,快走开——”那兔子精幻化出人形,还是孩童模样。

    灵希揪住它的耳朵,“快说,三桑人呢?”

    “我们神君早四十年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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