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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日之升

    三百年,瀛客岛那如火般烈的枫,盛了又衰,衰了又盛。

    灵希走的那年,凌煦挖出了遍藏于瀛客岛的美酒佳酿,摆出来占了庭院大半。

    他需得从更深露重时分,一直醉到天色泛白,不敢阖眼。只因从寒山雪崖被救上来的那一日起,凌煦便噩梦缠身。

    梦中的灵希一向可怖可恨,说着让他心痛的话,做着让他悔恨的事……

    凌煦为自己满斟一杯,拈起酒盅,就着月光瞧得出神。

    这坛酒名叫月神坞,他因这酒名,常流连于司月阁。

    不知从前哪一夜,灵希是否也曾在司月阁,看着侵占了大半天边沉静的月,放纵旖旎遐想。

    如果与她瞧着同样的月亮,听着司月阁同样的弦声,是否就会有同样的心情?

    他亦常托阿迦?向荏染探听灵希从前在人道轮回的事,沿着灵希的足迹近乎踏遍人界山川湖海,只是想象与她同处一个时空,也是慰藉。

    可惜,后来他伤了司月神官妻子娘家的胞弟,司月神官惧内,再不让他随意出入。

    想到这里,凌煦苦笑,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不由被酒辣得皱起眉头。

    不愧是叫月神坞,入口似水,划过喉咙却又苦又烈,正应了望月时分,却想起人有悲欢离合。

    他忽得哼起在人界听过的折子戏:“冷雨凄风不可听,乍分离处最伤情……”

    任你是神仙妖魔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厮守的欢愉与分离的痛苦,人人别无二致,结局亦是十有九悲。

    凌煦支着头,双目微眯。

    想起灵希在梦中曾说过,“你不过是极天给予我痛苦的万分之一”,“我巴不得从未见过你”,“你懦弱胆怯,简直比漆子休那个伪君子都不如”……

    她是真的想摆脱。

    想到此处,凌煦忽得拂袖将石桌上的一应物什摔在地上,碎瓷片相击之声让他想起寒山灵希殒身时的模样,不由捏紧了拳头,只能细细感受指尖嵌入掌心的疼痛才得以缓解。

    他活了二十五万岁才遇见灵希,真正与她相处的时日却不过短短百载,他才不肯用漫漫余生去忘。

    众神都说,凌煦跳崖殉情未遂,实则谁都不知晓,那日他已至极天,见过盘古,听过原委。

    他也曾应了,若极天为他指一条明路,他肯供父神盘古驱策,即便有朝一日与共主为敌也不在话下。

    他摩挲着手心伤痕累累的灵希真身,碎片的边缘参差不齐,已让他手掌结起老茧。

    就算注定要死别,也得跟他好好告别一场才算!

    快了,时候快到了……

    西边堂屋忽得传来一声轻响。

    凌煦侧耳细听,抬手于门上加了一重封印,垂头丧气为自己满斟一杯,低声道,

    “别急,你马上就会有用武之地了。”

    ——

    灵希在蓝田阁修炼到次日清晨,早早就将安乐子唤起来,送到昆冈去。

    她从化形以来就未着紧修炼过,就连在人道轮回没了修为,也靠拳脚闯荡。可惜,如今在这拥修为以自重的神界,她可不敢落人下风。

    安乐子饶是揉着惺忪睡眼,被灵希牵着走在白玉天阶上,“娘亲,小舅舅对我都没您这么上心。”随后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昨日与三桑相处如何?”灵希关切道。

    安乐子不住点头,“神君爷爷可好了,一直发呆,不怎么管我……”察觉到说漏了嘴,安乐子拔腿便跑下天阶,不在话下。

    灵希轻笑,施决闪身至天阶之下,将气喘吁吁的安乐子抱了满怀,“小滑头,还是踏实练些本事罢。”

    安乐子笑着埋进灵希怀里,“有娘亲在,我怕什么!”

    灵希将安乐子拽出来,指了指远处正打坐的三桑,示意她悄悄过去。

    安乐子撇了撇嘴,轻手轻脚到三桑身边盘腿坐下,有样学样静心打坐。

    灵希见状,转身欲上天阶,却听得——

    “长公主殿下留步,三桑有话要问。”

    灵希转身,有些不解,瞧见三桑在安乐子身周施了一重结界,才慢吞吞踱步过去,席地而坐。

    “殿下可知仓术所修习的是什么秘诀?”三桑问道。

    “是一种叫谛听的上古密法,可控人魔心魂,可听神之心声。怎么问起这个?”

    三桑闻言蓦地睁开双眼,心下了然,那日应是灵希神魂消弭,昆冈结界失稳,仓术功法透过结界惑了吕泽心神。

    “吕泽现下如何?”他低声问道。

    灵希素知三桑与吕泽是忘年交,“你与凌煦一个两个都心软,只我一个人心狠……他好着呢,放心罢,不过是被凌煦施了禁制,不能出神界罢了。”

    只见三桑摇头道,“石头曾为人族兴衰起过卦象,魔子将出,下世乃危急存亡之秋。不知殿下可知,吕泽乃是仓毋宁遗孤,被石头救下,封了魔脉?”

    灵希微微颔首,心下腹诽,她怎会不知。

    “我担心所谓魔子,不单指安乐子一个。”三桑正襟危坐道。

    灵希不禁轻呼出声,仿佛茅塞顿开,她当年耗费数成修为一心只涤清了安乐子的魔族血脉,竟忘了吕泽。她忙要起身,去寻吕泽探查一番。

    三桑招手止住凌夕,“长公主殿下可知他是仓毋宁之子?你可别杀他!”

    凌夕从来就是帮理不帮亲之人,怎会放任这一道威胁在眼皮底下。

    灵希却似没听见,怔怔盯着三桑手腕上,喃喃道,“这是……三桑菩提木?”

    三桑垂眸将衣袖整理好,“这便不关长公主殿下的事了。”

    她这才想到,原来已过去那么久了,就连三桑树都结了果,看来这些年攒了不少香火。

    灵希忽然想到,“丹棠山与人族可还好?我听闻凌煦去找过扶司阎。”

    三桑眉目一挑,“殿下连扶司阎都知晓,看来当年不止是去丹棠寻过石头……”

    他冷哼一声,“石头将一半真身给了辛穆易,以此为盟,护辛氏王朝百年。寒山血祭后扶司阎受石头之托,去了辛王都,作了公主太傅。”

    灵希轻笑,心道扶司阎还算听话。

    “辛穆易之女辛秣因少了一魂一魄而天生痴愚,受石头真身所护渐有好转。可不知为何,凌煦突然现身去抢石头那半块真身,那扶司阎当然不肯归还,被凌煦好打。”

    凌煦被她灌了三成修为,自然修为非凡,灵希如听话本一样来了兴致,追问道,“扶司阎故而来此寻你帮忙,让你这三桑神君在人界风头无两?”

    “扶司阎也是走投无路,辛秣少了石头真身,重又像从前一样痴愚。可扶司阎对她上心得很,二人仿佛有些说不出的情分。”

    三桑不禁咋舌,他从未见过扶司阎像那日一样狼狈,身上穿的人界绫罗被朝宗节鞭出数道血痕。

    他若晚到一时半刻,扶司阎这条小命就要被杀红了眼的凌煦取走了。辛秣那姑娘也是胆大,一口咬住凌煦手腕不放,还好凌煦仍有些神智,知道不与小姑娘动手。

    “你可知凌煦为何要抢?那真身明明已经许给人家了……”灵希蹙眉道。

    “我与扶司阎追问数次,凌煦也不答,最终还是将那半块石头还给了他,凌煦才肯罢休。那时寒山血祭的事还不出十年,想必那时凌煦还心绪不宁罢。”

    三桑长叹一声,可惜后来他也甚少听凌煦说起灵希,果然鸟儿没有草木长情。

    “那现在呢,扶司阎在何处?”

    “他,当年辛秣死后,扶司阎闹遍了十殿阎王,不过留下她一缕魂魄。”三桑长伸了个懒腰,不愿再与凌夕多言。

    他抬手将安乐子身周的结界解了,“殿下故事可听够了?”

    灵希哀叹一声,没想到有朝一日扶司阎也会被爱恨牵绊。与辛秣死别,他可还能像从前一样快意?

    ——

    这边灵希刚回到蓝田阁,便见吕泽在庭中洒水,她险些要唤他姓仓。

    吕泽恭敬揖手道,“长公主殿下。”

    灵希微微颔首,上前端详吕泽额间伽印。

    这动作唬得吕泽猛然向后一撤,大约是前日她的行径让吕泽心有余悸。

    她沉声道,“我问你,你需仔细答我。那日,你为何要对三桑神君动手。”

    吕泽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回长公主殿下,那日情形我不敢稍忘。我是仿佛,仿佛被谁附身了一般,才会动手伤三桑神君的。我醒了之后,神魂归位,悔之晚矣,寻了太子殿下才救回三桑神君一命,”

    他三指并拢指天发誓,“那天往后,我再未接近昆冈一步,今后亦然。”

    灵希冷冷逼问,“当真没有别的?”

    吕泽注视着凌夕一双凤眼,那神情似有风刀霜剑,定是她察觉了什么,暗暗压抑心中惶恐,重重点头。

    吕泽的反应莫名让灵希有些怀疑,她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凭空被污无从辩白之人,鲜有如此故作冷静的,不是喊着“天地良心”,就是辩无可辩心灰意冷。

    她冷哼道,“没有那颗暮府,你早就死在轮回里了,如今凌煦还回护你,你最好有良心,别犯下什么万死难赎的罪过。”

    灵希示意吕泽退下,遥望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重重院墙之中,心下琢磨,仓术果然难缠,吕泽此人不可再尽信。

    吕泽拐到院墙之后,远远盯住长公主神色,若有所思。

    他转而进殿,捏决作笔不知再写些什么,写罢抬手一挥,一封信笺便隐没在原地,不知向何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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