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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衷情

    “呀!”

    两人跑了一路,元明月站定,忽然拨开男子的手:“可玉!可玉还在后面呢!”

    男子歪了歪头,指指身后,元明月踮着脚一眼望去,是汹涌熙攘的人潮,全然瞅不见可玉。

    可玉腿脚不便,踉踉跄跄,怎么也赶不上他们。

    元明月心中一阵懊悔,怎么就跟着这人跑了一路。他重要吗?重要的是可玉。她只有可玉。

    “可玉……可玉……”她呢喃着,又往回走去。

    “可玉——可玉——”明月对着人群呼唤,仔仔细细地瞧着庙会上每一个少女的脸。

    唤了半天,元明月竟然哽咽了起来,她懊恼万分,觉得自己跟元宝炬没什么两样。

    “我弄丢了可玉……”她呜咽道,像个小孩子。

    而那男子呢,戴着傩面,一声不发,像个认定了她的魂灵,一直跟随着明月。他透过面具深深地洞悉着她,将她烙在心里,却又觉得愧疚难当。

    因为不堪,所以他就不让明月看见,也不让她听见。

    元明月问询了许多路人,兜兜转转,永宁寺和景乐寺开始行像了,梵音法声,绵延不绝,飞空幻术,目乱睛迷。

    这两座佛寺分别是胡太后和清河王造的,在御道两侧相对相望,就矗立在阖闾门前。元明月知道,清河王是胡太后的情夫,或许是两人无法坦坦荡荡,所以才在皇宫前造出这样一对浮图。

    镀金的释迦佛像置于车中招摇过市,随后的是乾闼婆和紧那罗。

    元明月望向长街对面,竟瞧见了可玉。可玉对她嘿嘿一笑,元明月心里却觉得酸涩。

    “不要动——可玉——不要动——”

    元明月转头又奔跑在人群中,这时她突然发现这行像的队伍竟那么长。

    人群嘈吵极了,仿佛是千淘万漉,元明月才抓住了可玉,她再次眼底盈泪:“对不起……”

    可玉讶然:“娘子是主人,怎么能跟可玉道歉?”

    明月挽紧了可玉的手臂:“不,我不是主人,你也不是奴婢,以后我们都要一起走……”

    她失去了太多人,今后不要再失去可玉。

    那男子仍跟在后面,他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听入耳中,想起元颢进宫那天,又心头如绞。

    明月道:“可玉,我们回去吧。我刚刚撞见了宗正寺的僧人。”

    可玉答道:“那快走吧,娘子肯定不想见到他们。”

    元明月回过头看去,那傩面男子果然还在身后,她轻轻说道:“又要向你道谢了,谢谢你。”

    这一声道谢,男子忽然绷直了身板,他以为元明月还在生他的气,故而他什么也不敢做。他快走两步,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来递给元明月。

    “胶牙饧?”

    元明月从小也吃不到这个,谁叫她人生的一半都在幽禁。

    元明月拆开油纸,往可玉嘴里放了一个,又转头递给傩面男子一个。她看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说道:“对,你不愿意摘下面具。”

    元明月靠着可玉,一路上又说了许多话,三人一步一步远离闹市,与那热闹逐渐逐渐隔绝。

    走到府邸时,那傩面男子终于止步,他站在朱门外清冷立着,目送元明月跨进府中,她与他又隔绝开来。

    无论离她多近,三尺五尺,都与十万八千丈没有分别。

    她的心,令人靠近不了一点,能靠近的人,都已死了。

    元明月回身,与他淡淡地道:

    “孝则。”

    男子浑身一震,连呼吸都凝滞了几分,连带的,甚至还有些晕眩。

    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可玉倒是没瞧出来:“嗯?太常卿?”

    元明月一语道破:“我知道,是孝则……你是孝则,对吧?”

    元修缄默一瞬,在门外微微点了点头,寒风凛冽,不仅吹乱了他的发,还吹得面具红绦猎猎飘扬。他动不了,怎么也动不了,像被施了咒。

    元明月伸出手来,摸到了他那面具,这次他没有拒绝,明月握着面具一抬,那张隐于面具下的脸终于得现。

    他虽眉眼如故,但那神态却使人觉得已不是少年。元修眼眸深如潭水,仿佛有千言万语。

    元明月问他:“过了年,你是不是就及冠了?”

    元修点头,迫不及待地问她:“姐姐,你不怪我了?”

    “你是你,你什么都不欠我,反倒是我欠你的多,是我忘了所有人都要独善其身的。”

    她又低下头苦笑:“亲兄弟都弃我而去了,你又不是我亲兄弟,我为何却要苛责你呢。”

    “姐姐不是说把我当亲兄弟吗?”他问。

    “可你并不是。”元明月说,“……然而,就算是又能怎样呢?”

    元修又沉默了,最终他只卑微恳求道:“……姐姐,不要拒我于千里,求你……从始至终,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唆使陛下招你进宫,也不该在元颢入洛时抛下你。你可以怨我一辈子,但是不要不理我……”

    “我不怪你,孝则,我早就不怪你了,真的。”

    只是,她不会再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那我还能常来看姐姐吗?我还能对姐姐好吗?……姐姐还能对我好吗?”元修问她。

    元明月从来并非铁石心肠,她心头微微触动。

    “孝则一直都很好,是我不知好歹,什么都要你来做。另外,我还欠你千斤白银呢。只不过,看来这辈子我是还不上了……”说到这,她惭愧道。

    “由我而起,自然也由我承担,姐姐什么都不该负担。姐姐希望我今后怎么做?”他道。

    “好好活着,好好……辅佐圣上……这就够了。”她又想起了夜里倾诉衷肠的元子攸,元修从小与他要好,元子攸不该孤军奋战的。

    元修的心头终于回暖,他又可以站在元明月身边。而平静的朝堂上暗潮涌动,曾经辉煌无比的元魏又苟延残喘了一年。

    元修常来看明月,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些相亲相近的日子。明月不再赶他走,亦常常与他说上半天的话。

    元修有自己的心眼,他旁敲侧击地问她:“姐姐,尔朱兆将军……待你如何?”

    元明月不知元修为何又突然提他:“提他做什么,我既然毫发无损地站在这,他就已然仁至义尽了,多的也休将再提。”

    元修有些烦闷,他清晰地记得尔朱兆与他说的话,他怕元明月真的委身于尔朱兆,这样他会自责,就令人很难过很难过。

    除了侯民,她不是不爱任何人吗?

    元修接着问她:“那姐姐觉得,我与他相比如何?”

    明月睨他一眼:“比不了。”

    元修和尔朱兆完全不同,一个是手无实权的宗室子弟,一个是野心昭然的权臣大将,他们是两种人,他们比不了。

    入春后,庭中乍暖还寒,元明月懒洋洋的,平素总会睡上许久。元修若来,或是看书或是赏景,默默地等她醒转。

    明月醒了之后,天色阴沉沉的,庭院也阴翳异常,室内昏暗幽寂,一时朦朦胧胧,瞧什么都不真切。

    明月从晦暗的房间中摸索出来,转到临园的沉香小榭,她堪堪一瞥,那人在花窗前颀身玉立,外头的光泻在他月白色的衣衫上,轻柔地描摹出他挺拔的身影。

    那一刻,她仿佛花了眼。侯民也曾在一个晦暗的午后,穿着月白袖衫,静静地立在花窗前。

    她昏了头似地唤:“……侯民?”

    “侯民”回了头,那一刹,所有的幻梦都化作了飞灰。

    “姐姐这样爱着你的丈夫?”元修问,“你看看我有几分像他?”

    他背着光,元明月看不大清元修的表情。

    “不,不像。你们没有一点相像。”一切都回到现实,她微微失望。

    “那姐姐为什么把我当做他?既然你心有所想,那我一直扮作他好不好。”元修朝她一步步走近,好似是要她好好看清自己的脸。

    好好瞧瞧,这男人姓什么,叫什么,什么眼,什么鼻,是他不是他。

    “你不是他,也不像他。”元明月觉得有些压迫,偏头避开了他炽热的双眼,“孝则,你都及冠了,不要日日在我这里逗留,你就没有相思的女子?就不要娶妻?”

    和元修一个年纪的皇室子弟都已娶妻,甚至孩子也有了三五个。而元修不知为何迟迟不娶,自个儿府中也仅有两个侍妾。

    “我要娶的,但我娶不到相思的女人。”

    元明月说:“陛下和你自小交好,你有什么想法,欢喜着谁,就尽管和他说去,求他赐你一段锦绣良缘来。”

    “可是,求人终不如求己,姐姐。”他几乎将元明月逼到墙角,房中黯淡,他面孔平静如水,心中却波澜万丈。

    他垂头,元明月触手可及,恍若只差一步,就将撞入他的怀中。

    元明月被他堵得有些心慌,她推开元修,轻轻地,像推开一扇门那样。

    “改日,我去为你物色位好姑娘。”

    元修静静地看她,没有反驳。

    又过些时日,风和日暖,元子攸要祭太庙,搞郊祀。元修作为奉常,自然肩负重任,缺不了席。如此,他便来不了明月这儿了。

    其实元修来不来都一样的,明月如旧慢慢消磨时光,她的人生好像已经一眼看到了头,也恰恰这时,初春时节,可玉和元明月都病了。

    元明月只是咽痛干咳,而可玉则外寒里热,高烧不退,躺在榻上神志不清,常在半夜惊厥,阵阵呼唤着娘亲。

    明月给可玉喂了水,掖好被角,数了些银两铜钱去了别坊。

    别坊是朝廷为穷人建的医馆,尽管会赐药给百姓,但那些好的药材还是要银钱来换。

    别坊离国舅府不算很远,不等她踏入别坊,仅经过临近的街道,路旁已是躺了不少的病人乞儿。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靠着一副破草席,端着一只豁口碗,谁瞧了都要皱皱眉头。

    明月走进别坊,里头满是难闻的气味,或是药石味,或是穷苦人许久不洗澡的体味,或是有人呕哕咳痰、失禁泄身的臭味。老老少少,妇人儿童,被病痛折磨得惨叫连天,哀声四起。

    那些人看她的眼神过于尖锐,使她浑身发毛。明月问询了几个药方,好不容易才提着药从别坊里脱身。

    她正数着铜板,刚走出不远便撞上了一位老人家。老人拄着拐,从她身侧经过时脚下一软,便直愣愣地栽在了明月脚边。

    明月骇然,手忙脚乱地扶起老人,又将他搀到石阶上休息。老人一身苎麻衣袍,虽不见得富有,但和别坊中的患者相比,却也不像是贫苦的。

    明月尽管心中有惑,但她也不深究这些。老人坐在石阶上缓神,她也顺势坐下细细地数掌中的五铢钱。

    这些五铢钱在她手中来来回回捏了许久,明月却觉得奇怪:“怎么厚薄不一,有大有小的……”

    她又仔仔细细地挑出两个铜板对比,发现这些铜钱做工不一,成色也有差别。难道朝廷铸币还偷工减料不成?

    明月心中升起一片疑云,正诧异时,那一旁休憩的老者突然问她:“姑娘也看得出,这钱币有异?”

    元明月被忽然凑近的老人吓到,她提防道:“老、老人家……您没有大碍吧?”

    老人弯着眉道:“没事,没事。姑娘家中是有病患?”

    “是,我妹妹病了。”

    “姑娘刚刚说,这钱币厚薄不一,那姑娘有没有发觉,如今的物价也提升了许多。”老人问她。

    明月想了想道:“有的,妹妹说,现今的米价比前几年贵得多了……”

    看着老人似乎已然洞悉一切的目光,元明月大胆猜道:“有人私自铸币?那怪不得物价这么贵……”

    老人笑道:“连姑娘都看得出来,更何况士大夫,何况其它百姓。”

    老人捻了捻须,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拖着年迈的身躯慢悠悠地要走,口中还念念有词:“要改了,要改了……”

    明月此时觉得,这绝非是寻常人家的老人。她忙唤住他,问道:“敢问先生是何人?是能为百姓做主的人吗?”

    老人回头瞧了瞧明月,然而但笑不语。

    明月见他不肯透露,只好先道:“妾身名为元明月。请问先生又是何人?”

    老人浑身一凛,惊诧地看向元明月,最终又转为平静。他听说过这女子,胡太后姨弟的遗孀,后来又成了尔朱兆的姘头。现在,她竟着一身麻裙出现在别坊。

    都是姓元的,她到底也是宗室的女人,尔朱当道,朝上还有几个忠臣、良臣、贤臣?

    老人索性告诉她:

    “老臣姓杨,小小侍中,不足挂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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