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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色,匪徒

    明月领会,竟对他行了一礼:“原来是杨侍中,明月失敬。”

    杨侍中连连摆手,搪塞道:“姑娘是尔朱大将军的人,老夫可受不起这礼!”

    明月知道自己名声本就不好,淡然地向他辩白道:“侍中大人颇有误会,我身在洛阳,大将军则远在并州,妾身只有小国舅一个丈夫,又怎么会是大将军的人。”

    “这么说,姑娘是对那大将军虚与委蛇了?那姑娘如今究竟是姓元呢,还是姓尔朱?”他暗讽道。

    明月道:“侍中大人别是糊涂了,妾身的祖父是孝文皇帝,还用问妾身姓什么吗?”

    “既然姑娘知道自己姓什么,怎又委身于尔朱?!老夫记得,幼主可是太原王亲手淹死的,天理昭昭,姑娘可还是幼主的姑母!”

    老侍中是个实打实的儒生,自负谨遵孔儒教诲,对元明月很是看不顺眼。他拄着拐,一双怒目,逮着她就阴阳怪气地骂。

    元明月自出生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无论她做了什么,是个人就会数落她几句。

    元明月自认没有错,她挺直了腰杆道:“曲则全,枉则直,否则陛下也不会立尔朱氏为后,妾身又何尝不是如此。杨侍中不该对妾身义愤填膺,该对那些坐高位的人。”

    老侍中眯起眼睛瞧她,眼中仍是不屑。

    “陛下也有鸿鹄之志,侍中大人有话应去和陛下讲。明月告辞。”她说话冷冷淡淡,对这些人与事早就麻木了。

    这老者会是与元子攸同心的人吗?

    至少他还会这样骂她,看起来是的。

    元明月回到府中时已近傍晚,元修没有点灯,他又在阴翳中长身而立,那背影寂寥极了,明摆着是在等着谁。

    毋需多问,自然是在等她。

    元明月不算意外,她淡淡地问:“孝则?祭祖结束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点灯……”

    正说着,明月自顾着去拿火折子,她熟门熟路地走到灯盏前一个一个将蜡烛点燃,口中还说道:“可玉病了,就难免干不了活,甚至没法下床点灯了……”

    “你去别坊了?”元修在黑暗中开口,如质问一样。

    她道:“去了,给可玉抓药来着。”

    元修一反常态,竟然冷声问她:“为什么去那种脏地方。”

    元明月还在忙着点灯,她敷衍道:“你没听清吗?我去给可玉抓药。”

    “可玉病了,你可以来找我。就算我不在,你去我府上拿药也好,拿钱也罢,没有人敢说什么。为什么非要去别坊?那是贱民去的。”元修道。

    堂内终于被点亮,外头也已经彻底落下了夜幕。烛光照着元修的侧脸,使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生生劈成了两半。

    他面色不善,使明月微微生气。

    “我不嫌别坊脏。我花我自己的俸禄,不要你总施舍给我。”

    这话好像戳了元修的肺管子,他咬着牙说:“施舍?你把我的东西当作施舍吗?”

    元修虽提着一口气,却苦苦压抑,又装模作样地恳求她:“姐姐,当初卷娘病了你就来求我,这回可玉病了你为何便不找我了。尤其是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随时可以找我。”

    “不用的,其实我自己可以办妥。”她说。

    元修问她:“为什么?你可以去求尔朱兆,却不愿意求助于我吗?”

    元修胸中苦闷,眼底满是落寞。因为任他怎么捂,元明月好像怎么都捂不热。

    明月蹙起眉头望他:“别再提卷娘和尔朱兆了,我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日子。能保持现状就十分好了,我别无所求。至于去不去别坊的,我不在乎,也不嫌脏。”

    “我不想让你去。”他真诚道,眼神奕奕生光。

    而这样的他,却一点也不使元明月觉得温馨,她用奇怪的目光看他,心中不禁有些胆战。

    “……我去给可玉煎药。”她说,转头提了药走向厨房。

    第二天,元明月一醒便发觉了异样。她走出卧房,瞧见家中多了几个家仆和婢子,忙忙碌碌地打扫着庭院,源源不断地从门外搬着药材。

    “做什么呢!”元明月喝道,“你们是谁?在我家做什么!”

    元修自不远处款步走来,他倒是满面春风,为元明月慢慢解释道:“姐姐,你府上没有仆役,可玉一病,谁来照顾你的起居呢?况且,我为你带了许多药材,治什么的都有,免得你再往别坊跑。”

    说着,元修叫住正在搬药材的小厮,他伸手打开那些锦盒,逐次展示给元明月:“喏,雪莲、熊胆……”

    元明月打断他:“这都是你这些年得的赏赐,这样赠予我,我受不起,你拿回去。这些人我也都不需要,你叫他们回去。”

    元修说:“那可玉病了,哪有人照顾你?”

    元明月不耐地道:“我有手有脚,穿衣吃饭样样都能自己做,用不了别人伺候。”

    她不想看到别的人占领她的院落,这是她与侯民的一亩三分地,她不想看到一群陌生的脸孔游荡在她的府邸。元修又在做多余的事了。

    门外的小厮又捧着锦盒进来,元明月喝道:“出去。”

    小厮站定一愣,望了望元修,一身冷汗。元修摆了摆手,道:“出去吧,让他们也走,都走。”

    小厮得令,低着头退了出去,不消一会,国舅府又回归了清净。元明月一张冷脸,她回头进到屋里,只剩元修怅然。

    他希望她好,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几日,可玉的病情终于好转。她倒是对着元明月内疚起来,声音沙哑地自责道:

    “劳烦娘子日夜照顾我,什么事都要亲为,我真是没用。”

    元明月说:“我说了你不是奴婢,你内疚个什么劲儿。病好了才是要紧事。”

    可玉的病好了些,元明月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些。她们两个人,还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平平安安地生活。

    洛阳经历过数次浩劫,早已不像曾经那样安逸淳朴。两个孤单的女人住这么大的府第,又怎么会一直安宁。若是有心之徒,恐怕早就注意到了这纸壳似的宅子。

    这天可玉睡得晚,她刚打了桶水,便瞧见庭中人影绰绰。她以为眼花,刚要凑过去看个明白,黑暗中便簌簌跳出几个男人,猛然掐着她的脖子,低声问道:“别叫!值钱的东西在哪!”

    可玉欲哭无泪,只管不住地摇头。

    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人道:“这么大的府院,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定然是藏起来了!你说不说!”

    可玉还是摇头。另一人说道:“我记得这宅子里还有一个女人,应该是主人,她应该知道!”

    领头的听了觉得有理,他点点头,命手下继续挟持着可玉。“走,咱们进屋去抓那个女人来问。”

    可玉一听他们要去找明月,更是疯了似地挣扎,眼底蓄满了泪水。可玉被这些盗匪紧紧捂住了嘴巴,她一声也叫不出来。他们摸黑进到屋里,没多久便找着了元明月。

    元明月一脸惊恐,看着眼前的三个匪徒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哟!这小娘子这么俊!”盗匪们黠笑道。“没什么,就是问小娘子借点钱财。”

    “好,我给你们,但你们不要伤人性命。”元明月看着别劫持的可玉,勉强让自己冷静,实则已经冷汗涔涔。

    领头的道:“放心,我们本意不是要人性命,只是来讨点钱花花。不过,娘子若是要喊,这位姑娘的命可就不好说了。”他指了指可玉。

    明月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她看着这些一身黑衣,面色不善的人,缓缓道:“随我来。”

    元明月将元修送的那些锦缎丝绸,银两簪钗都给他们展示了出来。虽说不算很少,但也没达到这些盗匪的预期。

    一人不满道:“就这些?你唬谁呢!”

    明月打颤道:“我真的没有了。若几位爷不满意,那妾身也别无办法。只期望几位爷能信守承诺,拿了钱就放人吧。”

    领头的瞪大了眼睛,步步相逼:“放人?你说的轻巧,这些东西就想让爷放人?”

    元明月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爷活到现在,还没享受过这样的美人儿呢。”那人邪笑着,一边脱掉自己的外衫。

    元明月刚要逃,却被那人一把拉过,翻身压到了身下。可玉见状,眼泪止不住地流,喉中只能呜呜地发出急切的声音。

    挟持可玉这人却忽然开口说了句:“……我们来的时候可说好了,不伤人,只拿钱。”

    压在元明月身上的男人呵道:“看你那怂样!等会这女人也给你用用行了吧!”

    “大哥,还有我还有我……”另一人同样奸笑道。

    “知道,少不了你的份……”领头的嘿嘿一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快活一番了。

    元明月挣扎道:“滚!滚开!!我是皇女!!你们怎敢动我!!滚开!!!”

    “皇女?若娘子是皇女,那爷更要稀罕稀罕啦!”那男人极度兴奋,拽着元明月的衣物便撕,低头就去吻元明月的脸蛋。

    元明月瞅准机会,恶狠狠地咬住男人的耳朵,一个用劲,“嘶啦”一声咬掉了一边。

    “啊啊啊啊啊——”男人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淌出的血浸染了他小半边的脸颊。

    “臭娘们!”男人刚要打明月,明月不知何时抽出了他腰间的短刀,迅速地挡到了身前。

    元明月胡乱比划着,恐吓道:“你再动我就杀了你!”

    男人钳住元明月的胳臂,也挑衅道:“来啊,只要你有这本事!”

    男人和元明月扭打了半天,这女人不仅咬掉他一只耳朵,还手拿利器,一时还真的难以制服。男人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吩咐道:“你们快来摁住她!把她给我剥了!”

    这男人和元明月仍在对峙,他见身后迟迟没人来搭把手,不禁要回头看一眼:“来啊!”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脖颈便毫无防备地被人来了致命的一刀。那一瞬间,他瞳孔放大,忽然僵直,刚刚还生龙活虎、吆五喝六的人,下一刻便咽了气,直直地倒在了明月身侧。

    明月倒抽冷气,脸上被溅到了那人滚烫的血。她的心脏还勉强跳动,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明月还紧握着短刀,急促地喘着粗气,难以平复。

    明月转动眼珠望去,看见可玉也晕倒在了地上,只怕是吓晕的。不仅是这起了色心的领头人,另一个刚刚附和的人也倒在了血泊中。先前挟持可玉的人则一脸淡然,擦着自己匕首上的血迹。

    就是他刚刚劝了这死掉的男人,为元明月说了句话。

    元明月还不能放松警惕,她颤抖着问道:“人、人都是你杀的?”

    那人点了点头:“是我。”

    “你为什么要杀同伴?”明月问。

    “我看不过眼。来的时候说好了,只拿钱,不做多余的事。而且,我和他俩也并不熟。”他道。

    那人擦好了匕首,又反复看了看擦没擦干净,直到匕首干净锃亮如初,他才走到明月跟前蹲下身来。

    明月反射性地往后爬了爬,那人问道:“你是皇女?你姓元?”

    “当然,难道你不信?”明月惊魂未定,声音仍然微微发抖。

    “我信。”那人轻笑一声,“只是你这府邸也太寒酸,两个女人住,怎么也得多雇几个家仆甲士吧。今天算我好心,若我们三人都是好色之徒,您可就是另一个下场了。”

    “谢、谢谢你……那些……那些钱,你要就拿去吧,算是我的谢礼。”明月抖着唇道。

    “好。”

    那人起身便去拿钱,边拿边说:“这些绸缎我不要,我带不了。银两和首饰便都归我了。”

    明月呆呆地道:“好、好……壮士,能不能请你帮忙把这些人也处理掉……”

    她指的是这两个躺在地上的死人。

    那人面罩下的脸又笑了,他拒绝道:“埋人可是另外的价钱,皇女殿下还有吗?”

    他掂了掂银两。

    元明月摇头似鼓:“……没有了。”

    “那就免谈,您自己处置吧。”

    说罢,他飞身上墙,踩在了窗边。他望着坐在血中呆滞而不能平复的元明月,戏谑道:“保重,皇女殿下。”

    元明月一直没有缓神,她没听清那人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中,留明月一人坐在这可怖的中庭里。

    她栽在地上麻木地躺了一夜,就连那把短刀也一直紧握着,仿佛是嵌在了她的手里。曾经元颢入洛也好,被尔朱兆使唤也好,这些人总也是贵族,元明月怕也不怕。可如今,她撞上真正的盗匪,险些惨死,元明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可笑的天真。

    元明月知道洛阳死了许多王公,可总归死的不是自己,她还整日标榜看淡生死,嗤之以鼻。到昨夜为止,她还要说自己不怕死吗。

    她睁着眼,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月落日升,浮云自开,晴光初照。当阳光刺到了她的双眼,她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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