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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世事

    元子攸解了腰间玉佩塞给明月,给她指明了路:“虽说我不让内侍来,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还是会追来的。”

    元明月握着玉,戚戚然地看着他无奈的脸。原来他一言一行都要受人监视。

    元子攸真挚道:“你拿着这个便可以进廷尉司。”

    他似乎认定了元明月不会背叛他。

    元明月受宠若惊,问道:“你这样信我?随身玉佩都能摘下给我?”

    元子攸嗤笑一声:“要不然呢。难道你真要投了尔朱兆?若你真投了尔朱兆,还请你也为我求求情,别让我有朝一日死得太惨。”

    明月虽然看着他笑,却心中酸涩,她咬了咬唇道:“陛下一定不会的,陛下要天命永昌。”

    天色昏暗又伴着雷声,元明月手握元子攸的龙纹玉佩匆匆赶到了廷尉司。

    狱中潮湿,铜门铁锁次第而开,连元明月都觉得不寒而栗。明月被狱卒领到元修的牢前,她定睛一看,元修尽管身陷囹圄,脸色不好,却也不狼狈。

    他正襟危坐,还持着自己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尊严,对得住孝文皇帝的骨血,对得住自己鲜卑拓跋的姓氏。

    明月迫不及待地走近了些,柔声唤道:“……孝则。”

    她的声音直击元修的心脏:“姐姐?!”

    他抓住牢前的砦栅,诧异又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明月苦笑道:“我是你的一大罪过,自然要来。明明是大将军托付你照顾我的,尔朱左仆射却生了这样的误会……”

    元修十分不解:“姐姐,你在说什么?”

    明月又重复道,一字一句说与元修听:“大将军远在并州,可又牵挂妾身。他知道孝则与我交好,故而让孝则代为照顾的不是吗?众人皆知我性子孤僻,连病了都不让外人伺候,孝则别无他法,只得住到我那里照顾我,这也是大将军准了的,孝则忘了吗?”

    元修仍然眉头不展,明月知道狱卒在听,又打了个圆场:“我亡夫的守丧之期未到,却又情系将军,孝则恐怕是为了我的名声,所以才闭口不说的吧……”

    明月微笑着安慰他:“我已经上表道出实情,孝则放心,陛下和尔朱左仆射公正无私,不日就能还孝则清白,我发誓。”

    元修双手发抖,难以相信明月会这样做。他本就不想让元明月再受伤害,可如今呢。

    他紧握砦栅的掌间染了一片粘腻鲜血,最后晕开在砦栅上,又啪嗒啪嗒滴落在地面。

    他不痛的,只是心很痛。

    明月这才注意到,那砦栅上布满小刺,她愕然道:“孝则!”

    她去触碰他紧握着的、布满青筋的手:“这上面有刺!你快松开!”

    元修摇了摇低垂着的头:“不用,这样能让我更清醒。”

    明月心中一悸,渐渐松开了手:“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我会的。”他说。

    在狱卒的催促下,明月只能离开。在她走时,她还一直回望着元修的身影。他仍然攥着砦栅,颓然地跪在那。

    至此,明月能做的都做了。

    她回到家中,把元子攸的玉佩存放好,这是帝王之物,她不该拥有。等到有朝一日,她要归还给他。

    元明月寤寐难眠,她每一日每一刻都在等宫中的消息。谁成想那点滴日子竟这样难熬。

    直到某一日,杨椿来访。

    元明月极其诧异,杨椿怎么会屈尊来见她一个毫无身份的宗室女。

    明月礼数周到地将他接入堂中,却见他但笑不语。他慢吞吞地喝了可玉上给他的清茶,他才缓缓道:“嗯,这可是我们杨家那些禅修子弟送的茶叶。”

    可玉面色慌张,杨椿倒是不见怪:“老夫知道,采苹和你们素有来往,也知道,她属意于太常卿。”

    元明月自知与他话不投机,一心想打发他走:“那老侍中可来错地方了,孝则的婚事,您该去和孝则提议。”

    杨椿捋了捋花白胡须,话锋一转道:“尔朱兆大将军的疏议已呈上太极殿了,与姑娘的陈情表一辞同轨。看来姑娘本事在身,老夫一直小看姑娘了。”

    尔朱兆居然真的帮了她。元明月暗自欣喜,却不形于色,只是淡然说道:“这本就是事实,况且将军见不得别人受冤,仗义执言罢了。”

    杨椿似乎洞察了一切,他低声咯咯笑了两下便揭穿道:“姑娘是会借势东风,狐假虎威的,之前连老夫都差点被骗了。只不过尔朱将军必然对姑娘有情,否则也不会来管这么个八百里外的闲事。”

    元明月听出他话里有话,微眯起双眼,问他:“老侍中有话直说吧,妾身相信,您不只是来这里传个消息的。”

    杨椿又捻了捻须,长吁了一口气便坦然道:“……是啊,姑娘曾对老夫说过,陛下有鸿鹄之志,老夫一直记着;曲则全,枉则直,老夫也记着……姑娘应该很清楚陛下现在的处境,也清楚元魏现在的处境。”

    元明月沉静地回答道:“我进宫那天,陛下和我说,‘他想好了’。”

    他目光如炬,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是,我们都想好了,而且,此事我们还需要姑娘助力!”

    既然元明月答应了元子攸站在他身侧,她就断然不会拒绝。一时间,她好像身负重任,她深吸一口气,惶惑道:“我无权无势,拿什么帮你们?”

    杨椿一语道破,点明道:“正是因为姑娘无权无势,所以才是最好的助力。”

    杨椿接着为元明月分析局势:“多亏尔朱兆呈了疏议,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姑娘是尔朱兆的人。宫中眼线众多,我们只能谨慎,在关键一刻才能先发制人,倒转局势。既然陛下相信姑娘,那我们一众臣子也选择相信姑娘。”

    元明月感慨道:“看来你们筹划已久了。”

    杨椿冷笑着说:“若不是尔朱世隆参了太常卿,搞出一道罔顾人伦的罪名,姑娘也不会写陈情书,尔朱兆也不会弄出疏议,反而给了姑娘一个名头。哼,换句话说,这机会正是他们给的。”

    杨椿严肃地交代道:“姑娘要记着,这是老夫第一次与你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其余的消息,便由采苹传达给姑娘。”

    元明月不禁惊讶:“你们连采苹也要牵扯进来?!”

    杨椿显然别无他法,却也不见得后悔。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他冷静解释道:“她知道的不多,到时也只会带着密信来见姑娘。那密信会藏在采苹的银簪里……姑娘是万分重要的一环,务必万事小心,也要守口如瓶。”

    元明月问:“那孝则呢?”

    “姑娘放心,尔朱兆的疏议都呈上来了,尔朱世隆也捞到了油水与好处,陛下又一再示弱,太常卿不日就能释放。他是姑娘从弟,又是受大将军之托照顾姑娘的,于情于理,我们采苹作为太常卿的未婚新妇,也该来一同关照姑娘,姑娘你说可对?”杨椿挑了挑眉,如此,便一切都尽在掌握,只欠东风。

    好个于情于理,一时间,与采苹的相识,元修所受的构陷,好似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切都似乎要蓄势待发,山雨欲来。

    采苹日日夜夜盼着的望着的,皆因一场谋划成真。她不需要再征得任何人的同意,甚至是她自己,这一切已经替她悄然安排好。

    明月忍不住又讽刺道:“这样看,好像所有人都成了棋子。”

    “对,所有人都是棋子!”杨椿双目圆睁,给了她一个当头棒喝,“我是,姑娘是,采苹是,太常卿是,尔朱荣是,就连陛下也是!天下就是一个棋盘,朝堂就是棋局!”

    杨椿又反问道:“既然姑娘生在宗室,就注定了不会置身事外,姑娘活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吗?”

    她想糊涂来着,她想骗自己来着。可这杨椿不给她一点机会,赤裸裸血淋淋地告诉她,她到死都顶着这个姓氏,到死都和元魏骨肉相连。

    即使过了一千年,她的骨头都化作泥,她也是鲜卑拓跋氏的鬼。

    她常常说,谁做皇帝都与她无关,可她身在洛阳,命在宫廷,从不可能毫不相干。

    元明月浑身战栗,使她倒吸了一口气。杨椿是个明白人,而她是个糊涂人,痴若木偶。

    元明月挣扎了那么久,还是妥协了:“……我明白。”

    元修走出廷尉司时,不出意外,来接他的人果然是元诲。元修许久未站在阳光下,那暖阳穿过云层直照他的眼睫,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

    他衣袍凌乱,面容枯槁,却顶着若有似无的倔强一步步向元诲走去。

    元诲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恍如遗世独立。

    元修第一句便问他:“明月姐姐怎么样了……”

    元诲扶住元修,恨铁不成钢地嗔道:“先顾好你自己吧!你回去好好休养几天,到时候我带你去杨椿府上提亲。”

    元修警觉道:“提什么亲?”

    元诲也不卖关子:“杨椿的孙女。”

    元修惊诧道:“杨采苹?我为什么要娶她?我又不爱她!”

    元诲蔑笑一声讽刺他:“那你想娶谁?元明月?”

    元修沉默了下来,元诲沉声道:“你和杨家孙女的婚事是计划的一环,不是为了什么男欢女爱,是为了陛下和元魏。有所失就有所得,正如陛下也娶了尔朱英娥,元明月跟了尔朱兆,比你委屈的可大有人在。”

    元诲叹道:“孝则,你可不傻,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全是为了元魏吗?”

    一路上,元修赌气似的噤了声,宫门外元诲早已备好了软轿。他将元修缓缓搀上轿后,两人相对而坐。随着元诲一声令下,轿夫便扬起了马鞭,驶离了宫门。

    元修精神萎靡,元诲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气愤。直到轿子走了许久,周围不再可能有耳目,元诲才说道:“孝则,后日就七夕了,我们七夕去杨府吧。”

    “随你。”元修冷冷道。

    元诲看他那样子就心塞,他干脆道:“等定了亲,你想去元明月那里就去好了,只不过杨家孙女会和你一起去。”

    元修轻蔑道:“之前不就这样,我娶不娶她又有何分别?”

    元诲快被他气笑了:“你是关傻了是吗?以前你去,那是落人话柄;现在你是受尔朱兆之托照顾他的爱妾,加上元明月又是你的从姐。弟弟弟媳照顾姐姐,可是天经地义了,谁还敢有微词?”

    元修沉下心想了想个中情理,只不过刚喘了两口气,便一下子被他想通了。元修紧锁眉头,目光如刃,严声质问着元诲:“你们把她也牵涉进来了?那杨采苹,只是个传信的。”

    元修所说的“她”,自然是元明月。

    只有杨采苹才能从杨椿那带出消息,也只有杨采苹嫁给了元修,她才能将消息正大光明地交给元明月。而不是元明月与杨椿结党营私。

    见元诲又敛眉不语,元修怒喝道:“这是朝堂之事!你们为什么把她也卷入其中?!她什么也没有,你们还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能得到什么!!”

    元诲反而冷静,他勾了勾嘴角,又讥讽道:“这是朝堂之事吗?这是拓跋氏的事情,谁也逃不了。你若有力气发疯,不如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做才能天衣无缝,助陛下铲除尔朱。”

    元修再无一言以复,他倒在车里,忽然自嘲地笑起来。他手心里满是伤痕,长了又破,破了又长,袖口上都满是血污。

    万事无主负金殿,心也冰凉,笑也冰凉。欲诉浮城无限恨,人也无情,天也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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