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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主,告别

    明月看着元修一步步走近,她冷冷地唤了他一声:“王爷。”

    好像是故意的。

    元修只说:“姐姐可以永远叫我孝则。”

    他细心地注意到元明月眉头微敛,必然是为了什么事糟心,他了解她,故而说:

    “我知道姐姐为什么而来,姐姐要骂我也可以,但是我没法对你不管不问。”

    他语意淡淡的,除了温柔还是温柔,再也没有其他情绪。

    那些甲士日夜蹲守,一旦元明月出了府,身后便跟了一长串的人,寸步不离,甚至是她的一举一动也都会被汇报给元修。一来二去,明月府内府外尽是些元修的探子和甲兵。

    这分明就是监视。

    “把我府上的人撤走。”明月冷冷地说道。

    元修看着元明月微愠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温声道:“我不能。”

    一旁的元子攸看了便嘲笑道:“孝则,她一直都不知好歹,简直白费功夫。哪日尔朱世隆再杀回来,看她能撑到几时。”

    “尔朱世隆?他不是已经逃往晋阳了吗?”元明月道。

    元子攸微眯双眼:“我杀了尔朱兆,尔朱氏不会这样算了的。棋局未定,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元明月了解了现状:“那我宁愿在宫中躲一阵子,也不愿意被几十双眼睛整天盯着……等陛下坐稳龙椅我再回去。”

    她胆大至此,竟和皇帝讨价还价。元子攸瞧惯了她这模样,只嘲讽道:“你不笨么,你老说不再进宫,结果总想着往宫里跑。成天嚷嚷着抛头洒血死得其所,怎么这会又不找死了?”

    元明月反驳:“时局易变,我哪能一根筋。虽然我不怕死,但没人上赶着去死。”

    元修巴不得她进宫,他会心一笑:“姐姐想进宫更好。”

    元明月又想起了皇后和元娑罗,她们总酷爱刁难她,若碰上了,元明月难免要吃点哑巴亏。她问道:“皇后她……”

    元子攸打消了她的疑虑:“皇后病了,在宣光殿养病,放心,你见不着她。”

    皇后病了,她真的是病了吗?父亲被丈夫手刃,又在悲痛中诞下太子,这样下来,恐怕半条命都快没了。

    元明月想,尔朱英娥一定在被软禁。曾经她那般骄纵跋扈,却被她从来瞧不起的元子攸踩了一脚。

    盛极必衰,如果高到不能再高,那么一定会摔得很惨。

    元明月这次进宫与以往都不同,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主动要求住进宫来。元子攸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他一颗豆腐心,对元明月并不差。

    想当年,元明月在永安初年进宫时,元子攸正与她不对付,故意给她安排了一个荒芜小院去住。时移世易,如今元子攸和元明月要好了起来,他觉得元明月在那小院子受委屈,便让她搬到永巷的侧殿去。然而元明月拒绝了,她并不与宗室里其他人来往,若有人找茬,按她的性子,说不准又要打架,元修又要为难。

    与其过得缩手缩脚,不如还回她那破败院子去,对天对地,对花对鸟,就是见不着人——反正也早住习惯了。

    她搬到了宫里,就见不着采苹了。那放风筝的承诺,也只能推到明年去了。

    而连祎,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有一日,元宝炬也进了宫,他终于又回到了洛阳来。该说兄妹心有灵犀,元明月好巧不巧就撞见了他。

    元宝炬瞥了她一眼便要匆匆离去,元明月却率先张了口:“三哥做了郡王就不认我了?”

    元宝炬驻足。

    “你化作灰我可是都认你。”明月说。

    元宝炬回首面对着她,揶揄道:“你要恨就尽情恨,要骂也尽情骂。做了县主,头也能抬高点。”

    元明月早在心里骂过他一万次了。

    元明月问他:“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希望我活吗?”

    “……自然是活着更好。”他说。

    “好,那我活着。我还等着看三哥坐到那里去——”

    元明月一抬手指了指太极殿,她还记得元宝炬少年时的豪言壮志。

    元宝炬没说话,元明月又道:“要是他日尔朱的人打进皇城,你还会来找我吗?”

    “你都傍上尔朱兆了,还问我作甚?”元宝炬嗤笑一声,不屑地一甩衣袖,大步一迈与她擦肩而过。元明月的心又凉了半截,这是她的亲哥哥。

    曾经为她打架,为她偷饼的哥哥。

    他一点星火也不给她,唯一血脉相连的两个人,现在形同陌路。

    既然元子攸杀了拥他登上帝位的尔朱荣,棋子失控,那这个皇帝对尔朱氏而言便没有了用处。

    尔朱世隆逃去不久,晋阳那边就传来了消息,尔朱一族以晋阳为新都,拥护长广王元晔为新的大魏国主,还改了个年号。而尔朱氏中位高权重的八人皆自封为王,尔朱兆自然成了王,颖川王。

    元子攸还没驾崩呢,那边就立了新帝,朝上一片尴尬。试问一国怎么能有二主呢?

    夜色无边,元明月久违地登上西游园的凌云台,距离上次来这竟都过去整整一年了。古人嗟叹白驹过隙,事实上真是如此。

    她一定睛,那个熟悉身影就在台上寂寥立着,他望着河川,献愁供恨。

    明月启唇:“你果然在这。”

    元子攸看见是明月,仿佛得到慰籍,心揪得也没那么紧了。

    明月说:“尔朱荣死了,那些宫里的探子呢?”

    “都杀了。”

    明月问:“既然探子都清理了,陛下怎么还来西游园?”

    “习惯了。”

    明月走到他身侧,陪着他一同遥岑远望,且听风吟。她问道:“害怕吗?”

    “害怕……不知道我还能站在这里几次。”

    明月轻声道:“那就站在这多看一会儿洛阳。”

    夜残更漏,万户寂寂,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明月从怀中掏出那块龙纹玉佩,说道:“给,这是陛下的玉佩,现在还给你。”

    元子攸只睨了一眼:“送给你了,反正也没什么大用。”

    元明月握着玉佩看了他许久,虽然元子攸面无表情,但是那眼底的怅然到底也难以遮掩。元明月鬼使神差地说:

    “……不如……你退位吧。”

    她一直都这样大逆不道。元子攸一凛,回头瞪她一眼:“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如果我退位,那我杀尔朱荣又为了什么呢?”

    “可朝廷没有……”

    “我知道!!”元子攸打断她。

    他知道,朝廷没有那么多的兵马可以和尔朱氏那些身经百战的胡兵抗衡。面对尔朱氏的百万大军,他无非是蚍蜉撼树。

    “我知道的……”元子攸失神地呢喃道。

    元子攸不仅派遣步骑数万镇守河内,又用国库的银两于城西招募勇士作讨伐之军,一日便聚集了上万人。原来想守住这家国的人如此之多。

    然而,义士虽多,却不敌百万军。

    元子攸捏紧成拳的手微颤,他咬牙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就不信,他敢做董卓。”

    第二日,尔朱兆奉新主之命发兵洛阳,就这个消息,足以让宫廷抖震。

    听说,洛阳城内的百姓已经有人准备背井离乡,有的高门甚至要举家南迁,舍弃繁华,去一个不论魏晋的地方去,浩浩荡荡,就这样南下了。

    元明月则收到了采苹自宫外的来信。如今洛阳腹背受敌,采苹也随着祖父杨椿躲回华阴老家了。她也给元修寄了信,两人的婚期就不得已要推迟。

    可玉端来茶水,惴惴不安道:“娘子,你说河内那些兵挡着住吗……”

    明月说:“这还用问,要是挡得住,杨椿跑什么呀。”

    可玉咕哝道:“……那、那我们……”

    明月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

    可玉惶然了起来,急切地问道:“对了!连祎!娘子,我们也出城吧!我们找连祎,让他带我们出城!”

    “说得轻巧,他人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呢。”明月说道,她望了望可玉,“可玉,你也害怕,是么?”

    可玉拧皱了自己的衣角:“是……但我早已立誓,你去哪我就去哪,娘子不走……我也不会丢下娘子自己走。”

    元明月又笑话她:“我是死心眼,你就不要也是个死心眼。你想走可以走的,你不姓元,你是你自己。”

    可玉又摇头:“你不走,我也不走。去年在颖川王那里时,娘子就不曾弃我,时至今日,我怎能弃你而去。”

    元明月无奈,也不再劝她。一盏茶还没喝完,元修便来了,他陡然出现在门口。

    “姐姐。”

    明月回首:“嗯?孝则?”

    元修握着他那不离身的佩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姐姐,我要领兵去河内增援了。没别的,我就是来看你一眼,只希望你照顾好自己。”

    明月锁眉:“河内……那你会对上尔朱兆的!”

    元修安慰道:“不要紧,黄河湍急,怎么也能抵挡一会吧。而且南阳王也在。”

    明月站起身来嘱咐道:“那也要万事小心。尔朱兆性格莽撞,不善谋略,能与他周旋最好。尔朱荣曾说过,尔朱兆不过将三千骑。尽管三哥轻躁,但他十分精明,胆子也大,咱们未必会输!”

    “我记住了,就是还有一件事……”他好像难以启齿,但又不得不说,“此去,我也有可能回不来。”

    是的,再周旋,再用计,那浩浩然自晋阳而来的百万之军绝非泛泛之辈,尔朱兆再不善谋略,也是在沙场上身经百战的大将。以少胜多听起来热血,可若是输了呢?

    明月哑然,她咬紧下唇,眉头又聚拢了几分。

    元修交代道:“我和二哥说好了,如果皇宫失陷,他一定要来宫中找你。”

    他一如往常温润,仿佛不像领兵守州郡,像要出门去远足。

    元明月伤怀地问道:“如果他不来呢?”

    元修笑笑:“二哥和我不一样,他说出的话一定算数。”

    元修又柔声问道:“姐姐,你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吗?”

    明月这次记得,她旋即回道:“不要死。”

    元修听到这句话,心满意足。

    明月见他视死如归,心头忽然像有老鼠咬啮——对她好的人,都逐一死了。她是个天煞孤星。

    她凛然正色道:“那你也不要死,求饶也好,做逃兵也好,你一定要回来见我!”

    她能这样说,元修就已经很开心了。还有一人让元修放心不下:“还有,彦达……”

    彦达。他有三年没叫过这个名字了。元子攸在他心里从不是皇帝,而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彦达。

    明月立答:“有我,我在他身边。”

    元修勾起嘴角苦笑道:“我好嫉妒啊。姐姐在他身边。”

    元修继续说道:“若发生宫变,我只想姐姐不要再管任何人,能保护好自己就很好。不论如何,他还是皇帝。成也是他,败也是他。”

    明月还在颔首沉思怅惘,下一刻元修忽然拥她入怀。他有很多年没有抱过元明月了,好似这是第二次,这拥抱像印记,将元明月整个人再复刻到他脑海中。

    他是个温柔的暴徒,锲而不舍地参与她的人生,到头来的一个拥抱,是作为兄弟的诀别。

    元修不是别的,他只是她的弟弟,也只能是他的弟弟。

    当然,他希望不是诀别。

    他带着最后的,压抑在心底的爱,在她耳畔轻轻说道: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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