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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局,焦灼

    元修走后,明月似觉怅然若失,那感觉说也不说不上来,只觉得空落落的。之后她又听说,皇后疯了。

    冬日腊月,风北寒气,洛阳城里劲风惊竹,更是连日阴昏,不见衍阳。

    宣光殿密不透风,一直有人在殿外守着,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像一间富丽堂皇的囚室。

    那日,宣光殿的宫女们急切地在宫内奔走,焦急地呼唤着皇后。一声声“娘娘”此起彼伏,回荡在宫墙里。

    明月问询后得知,原来是皇后趁值班宫女打盹,偷偷和宫女调换了衣物,溜出了宣光殿去。

    这下可不是满宫的人都要找她。

    明月本来没当回事,自顾地散着步。她刚转到永巷,便瞧见一个宫人低垂着头而鬼鬼祟祟,那身形也十分熟悉。

    “站住!”

    明月朗声一喝,那宫人竟撒丫子便跑,可疑极了。明月毫不含糊,她当机立断,脚步一迈,也撵了上去。

    跑步是元明月的强项,没等跑多远,她便追上了那仓皇而逃的宫人。明月将她拉到眼前仔细瞧了个清楚,果然是她,尔朱英娥。

    明月道:“皇后娘娘这么有兴致,扮着宫女玩儿?”

    尔朱英娥瘦了很多,嘴唇苍白,脸色也不好,往日的红妆金钗乌髻成了素面朝天的脸,光彩照人和飞扬跋扈是一点也瞧不见了。

    这哪像个皇后,简直像个从冷宫出来的废后。若是匆匆一瞥,恐怕还令人看不出是皇后呢。

    尔朱英娥用力掰着明月拽她的那只手,恨恨道:“放手……你给本宫放手!”

    即使明月的手背被她抓出了几道血痕,明月也仍不松手。她冷声道:“娘娘是想见太子吧。”

    一提太子,尔朱英娥便浑身一颤,她眼底噙泪,倔强地瞪着明月,接着骂道:“一群王八蛋……”

    尔朱英娥见明月波澜不惊,却变本加厉地讽刺道:“杀了我父亲又怎样!元魏太子身上流的,仍然是尔朱氏的血!”

    明月毫不留情地揭开她的骄傲:“你的孩子真的能做皇帝吗?太原王一死,敢问尔朱氏轮到谁说了算?”

    “住口!你住口!你个下贱女人!一个区区县主,上赶着做妾侍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说话!”

    “是啊,我是卑微如蝼蚁,但娘娘贵为皇后,也不见得能随心所欲,否则,娘娘怎么会被幽禁?娘娘的叔父在晋阳立了新帝,而颖川王正往洛阳来呢,娘娘是希望他攻进来,还是不攻进来?”元明月逼近几步,冷声问她。

    这一问让尔朱英娥哑然。她能做两次皇后,都是因为有那个做着柱国的爹。尔朱氏的子侄都只是惧他,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如今父亲死了,她又算的了什么呢。

    尔朱兆纵然是她的堂兄,然而在权利面前,她只能是个令人摆布的木偶,皇后又怎样,她与面前的元明月无异。

    尔朱英娥的嘴唇抖了抖,像个即将燃尽的烛火:“只要……只要把孩子还我,我可以不做皇后……我……我不做皇后了……”

    “谁做皇帝都好!我只要孩子!我只要我的孩子!”她眼神凛冽地看着明月,仿佛是个不眠不休的鬼。

    元明月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疯狂,歇斯底里,口口声声说要孩子。

    明月咬了咬唇,步子一迈,领路似的道:

    “……走吧,我们去显阳殿。”

    尔朱英娥怔忡着,明月见她呆愣在原地,一压眉头,催促道:“走啊——娘娘不是想见太子么?”

    尔朱英娥跟着明月趋步走到了显阳殿,一路上她脚步虚浮,怎么也想不到有这么一日。

    元子攸不在,只有零星几个宫人当值。大宫女见到明月便行礼问候道:“县主。”

    尔朱英娥在后方压低了头,明月佯装冷静地问:“陛下呢?怎么就这些人看护太子?”

    宫女道:“县主,陛下议事去了,太子殿下睡了,乖得很,人多了,恐怕太子睡不好呢。”

    元明月冷哼一声,她略过宫女,装模作样地趟到内室:“我看看,若是照顾不好,可要拿你们是问。”

    宫女一头雾水:“县主……”

    明月看见摇篮便凑了过去,那小孩儿果然睡了,安详又宁静,在他这里,好像一切都将静止平和。尔朱英娥贴着明月跪在摇篮边,她满面怜悯,一双眼似乎望穿秋水,这是一块她身上的肉,她身上的血。

    虽然屋里置着暖炉,炭火烧得恰到好处,十分舒适,怎样也不会冷,但尔朱英娥仍然不自觉地给孩子掖了掖被角。直到孩子慢慢醒来,两人足足待了三刻。婴孩生来就是嗷嗷待哺的,他一睁眼就要进食,呜哇哭了起来。

    奶娘听见啼哭声就便匆忙从外间赶进来,她刚要伸手去抱孩子,却毫无防备地被被尔朱英娥狠狠推开,差点栽在地上。

    尔朱英娥忙抱起孩子,抬头叫道:“滚开!都滚开!本宫的孩子也是你们碰的!”

    众人一瞧竟是皇后,见她抱起孩子要走,宫人们七嘴八舌地蜂拥而上,哆哆嗦嗦劝道:“娘娘?!娘娘,陛下有旨,您不能带走太子殿下啊!”

    尔朱英娥被一众宫女拦着,寸步难行,她气急下骂着:“滚开!滚开!听不懂本宫的话吗!”

    “娘娘!您不能带走太子啊——”

    尔朱英娥抱紧了孩子,一时间显阳殿里嘈杂嘲哳,女人的声音和婴啼声相互交错,成就了一场小小骚乱。

    宫女们不敢强行阻拦皇后,待到尔朱英娥抱着孩子好不容易突了围,刚要踏出显阳殿,元子攸却如神兵天降一般,挺拔地矗立在门口。

    “皇后不好好养病,乱跑什么?”元子攸说。

    病?

    尔朱英娥紧紧抱着襁褓,冷哼一声:“臣妾没有病。”

    元子攸打量着有些狼狈的尔朱英娥,她竟还穿着宫人的衣裳,元子攸招了招手对左右道:“送皇后回去养病,太子留下。”

    内侍得令,对着皇后前后夹攻:“娘娘,快把太子放下吧——”

    “不要!我不要!!”尔朱英娥哭了出来。

    “哎——娘娘!!娘娘!!”

    宫人们又是一拥而上,孩子哭,皇后也哭,总归是双拳难敌四手,尔朱英娥干脆倒在地上箕踞而坐,这下是一点也不像个皇后了。

    元子攸看她坐在地上痛哭,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见过皇后这般模样,不自知地,他也皱了皱眉。明月终于从殿中走了出来,她的面容平静如水,与这混乱的场面格格不入。

    她看了看和内侍打作一团的皇后,到元子攸跟前淡淡地说了句:“陛下,让皇后把太子带走吧。”

    元子攸歪着头看她:“怎么?”

    元明月说:“总归……太子的母亲是她。”

    元子攸旁观混乱而思忖着,明月在旁补充道:“尔朱荣已死,无论她做过什么,她父亲做过什么,她还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

    元子攸喝止住了宫人:“……都退下吧,让太子随皇后去宣光殿。”

    宫人逐渐散开,尔朱英娥露出微诧的表情。她气喘吁吁,好像用了九成九的力气才让孩子不被抢走

    元子攸看着他这妻子,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皇后,你带着太子回宣光殿吧,今后太子就在你身边养着。”

    尔朱英娥用袖口擦擦眼泪,起身又拍了拍尘土,呜咽着行了一礼:“……谢陛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好,又给他调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当尔朱英娥经过明月身畔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却只作一瞬停留,仅与明月对视一眼便哄着孩子走远了。

    那眼神与往常都不一样,她虽然不服,仍旧满眼里看不起元明月,但却还算有一些感激。

    她在想什么呢?是今日当众发了一次疯而觉得羞耻,还是被元明月相助而觉得心虚,或许都是有的。

    元子攸对明月道:“怎么忽然为她说话了?你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谁的主都敢做。”

    明月正色道:“我不是为她说话,我是为一个母亲说话。”

    元子攸迈着步子进到殿中,一边嘲道:“瞧你说的,你当过娘?”

    明月轻轻点头,也跟着他移步:“嗯,我当过。”

    元子攸大吃一惊,元明月什么时候有了孩子?他刚要问,明月便道:“是我捡的孩子,去年宫变时又死在路上了……”

    元子攸不屑道:“荒唐,你自己都身如浮萍,就别整天想着旁人了,又不修功德,不做菩萨。”

    “谁算得上旁人呢?我只知道你和孝则算不得旁人。”明月说。

    元子攸看了看明月,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人抚平了褶皱。

    就在这一言一语的功夫,殿外奔来了传令小兵,他冲到天子面前,扑通一下跪倒,十万火急地报告道:

    “启禀陛下!河内战情告急,杨侍郎败了!”

    “源子恭呢?!”元子攸忙问。

    小兵道:“源侍中节节败退,退回了黄河以内!”

    元子攸咬着牙,随手打翻了案上的陈列。他刚被抚平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平阳王和南阳王呢?”明月瞠目问道。

    传令兵回道:“王爷都在河雍固守!只是人手不足,恐怕还要就地招兵。”

    元子攸在旁阴着脸,站定想了许久,最终严声下令道:“传令下去,升河内太守封隆之为郡都督,加持节。”

    “是!”

    传令兵带着圣旨赶了回去,元子攸颓然地坐在榻上,泄了浑身力气。

    明月问道:“……陛下?”

    元子攸沉声道:“黄河湍急,尔朱兆一时渡不来,等封隆之调兵而来,我们还有机会……”

    刚才的军报好似是当头棒喝,元明月见他满腹心事,正要告退,留他一人仔细消化情绪,却被元子攸蓦然叫住:

    “别走。”

    明月回身静听吩咐,元子攸怅然地幽幽道:“……留下来陪我一会儿。”

    “好。”

    明月动身坐到另外的坐榻上,她理好钗裙,正襟危坐。宫人们重新布置着元子攸刚刚弄乱的陈设,那些难看的一本本奏章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只是放在那里,就好像充满了未知与嘲笑。

    元子攸很怕,他心里很怕很怕,但是他从来要压在心底。他是手刃了尔朱荣的皇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怎么能怕呢?

    元明月坐在殿中,静静地看着元子攸批阅奏章,此间一言不发,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宫人的脚步和沙沙的书卷声。

    元子攸不知道的是,元明月看破了他那极度掩饰的恐惧。明月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要求留下。

    因为他怕。

    坐了帝位,承受的便是旁人不可及的痛苦,这才叫孤家寡人。

    河内传来消息,黄河水位下降,尔朱兆不用一艘船只,骑着战马便雄赳赳地渡了河。朝廷这方万夫莫开,挡也挡不住了。

    元子攸蹲在明光殿里,桌案被他一脚踢倒,奏本洒了一地,香炉和笔墨也飞了出去。偌大朝廷,千里山河,眼下竟无应对之策。

    明月从殿外走了进来,她一本本把奏本拾起,扶起了元子攸的桌案。她看着濒临崩溃的元子攸,唤道:“陛下?”

    元子攸听见了明月的声音,这时魂灵才回到他的躯体,他仓皇地抓住明月,呓语道:“明月!明月……”

    “陛下!!”一个华贵男人匆匆进殿,急得抓耳挠腮,“陛下!还愣着做什么!我们的兵呢!”

    这又是一个皇亲国戚,老祖宗景穆帝的曾孙,元子攸的皇叔,元徽。制服尔朱荣的杀招,也少不了他。

    “兵……朕擢升了封隆之为持节,他人呢?封隆之他人呢!!”元子攸几乎捶胸顿足。

    “哎呀——调兵速度跟不上尔朱兆进兵的速度,封隆之还没赴任,他尔朱兆就快到洛阳了!!”元徽一拍大腿,急得满头是汗。

    元子攸问:“孝则和元宝炬呢?!”

    元徽不屑地摆摆手:“大敌当前,他俩能顶什么用!螳臂当车。”

    元子攸忽然一激灵,爬起来在散落一地的奏章中翻找着蜡笺:“只要孝则能撑到封隆之来,就还有希望……”

    元徽急得跺脚:“哎呦,我的陛下……唉——好!臣再陪陛下等几天,若封隆之还不来,臣、臣可也要逃了!”

    元子攸不说话,接过元明月从地上拾起的笔,伏身跪在地上草草写着旨意,催促封隆之尽快出兵。

    元徽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元子攸奋笔写旨意的模样,一时间又把话吞了回去。元徽又哀又怒,恍惚间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便出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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