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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足,尘埃

    兜兜转转,元明月又回到了宴席上。她六神无主,一脸恹恹,像只迷路的鹿,宴上觥筹交错,欢声四起,除了元修,没有人注意她的脸色。她隐藏在人群中,像个小笑话。

    她竟有些怀念宗正寺了。

    躲在那护城河畔的庙宇,听佛堂阵阵诵经声。若她从不曾走出那里,她便也不知道幸福的滋味,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皇后见到明月回来了,高声唤她:“兄长和太常卿比试到现在,本宫喝了三盏,既然妹妹回来了,还有三盏是妹妹该喝的。”

    婢女自觉地给元明月斟上一樽清酒,元明月看着酒中倒映的圆月,麻木地,轻轻地回应着:“好。”

    元修知道,皇后和尔朱兆无非就是欺负她,看她窘态百出,为乏味的生活讨个乐子。明月将要去饮,元修伸手夺了她的酒,替她一饮而尽。

    尔朱兆见状便不乐意了,提声道:“太常卿这般可就坏了规矩,皇后尚且遵规守则,怎么明月姑娘便要人替?不算不算!”

    一眨眼,明月的杯中又满了酒,明月刚喝完三盅,尔朱兆便拿着酒杯靠过来,直举到明月的唇边:“来,姑娘赏脸。”

    酒香清冽,却将明月熏得难过。她提眉,尔朱兆正黠笑着,似乎坚信元明月拒绝不了他这般威逼。

    当间,那位夺了玉的公主出现了。她故作优雅,假模假样地凑到皇后跟前,先同皇后嬉笑两句,接着便掏出从明月那得来的玉牌,高傲地炫耀道:“殿下你瞧,觉得这玉如何?”

    明月见状,双眼一红,顾不得一旁忡忡的元修,也顾不得一旁咄咄的尔朱兆,更顾不得这场繁花似锦鼓乐齐鸣的美宴,她失去一切优雅矜持,冒失地踢开矮桌,打翻酒壶,尔朱兆手里那杯酒也朝天仰倒,洒了她一罗裙。

    “你!”尔朱兆没想到元明月这样驳他面子,刚要怒目,却发现这女人不曾看他一眼,目的明确地跌撞到皇后跟前。

    皇后满脸惊诧,众目睽睽之下,元明月二话不说伸手便夺那玉牌,口中并振振有词:“这是我的!还给我!”

    那公主讶于元明月竟为一只破烂玉牌如此疯狂,忙躲闪开来,呵斥道:“你大胆!”

    皇后不明就里,亦惶恐地骂道:“放肆!”

    霎时间,宴会上有笑的有惊的有怒的,底下众人皆伸长脖子看这一出好戏,窃声四起。

    左右近卫将元明月架开,元明月一边挣扎着拳打脚踢,一边放声叫道:“把玉牌还给我!”

    这哪是宗室女子,活脱一个街头的疯婆子,座下响起一片嘲弄声音。不管是贵女,还是婢女,皆捂着嘴看她笑话,好一个泼妇!

    “还给我!”

    皇后被元明月这般样子吓得又怒又恨,随手抄起桌台上的小紫金香炉,振臂一挥,狠狠砸她脑门上,好让她清醒清醒是在和谁撒泼耍疯。

    明月的头顶登时破了个窟窿,鲜血如注,汩汩淌过她的眉睫、杏眼、云鬓、芙蓉面。女眷们又不笑了,个个花容失色,惊呼了起来。

    元明月本就酒醉,又吃这么重重一记,一时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昏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她嘴唇翕动,尚还呢喃着:

    “还我……”

    后来,便是元明月昏倒时的事了,她已然魂魄出窍,到底也不知道那时又一番的水深火热。

    皇后发了怒,元修求了情,公主添油加醋,尔朱兆幸灾乐祸。

    一场欢宴,着实来得精彩,自那以后,本来无足轻重的元明月成了所有人的饭后谈资,她在这皇宫中,可是声名鹊起了。

    元明月当众冲撞皇后,可够资格入狱。按宫里规矩,她该受顿杖责,再扔进囚室,可当元明月再睁开眼时,她就躺在自己熟悉的小住所里,额头包扎得好好的,身畔焚着迦南香。

    “公主醒了?”

    身侧响起一个温柔的少女声音。

    少女憨厚笑笑,扶起明月,给她喂了些水。

    明月的喉咙得到滋润,她终于能够说话:“你是谁?”

    “回公主话,奴婢是来服侍公主的。”少女说。

    明月细细瞧她,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红粉脸蛋儿圆眼睛,是个讨喜的样貌。

    少女问明月:“公主饿不饿呀?要吃东西吗?”

    她一口一个公主,听得明月好不自在,仿佛她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一样。

    明月纠正她:“我不是公主,不要叫我公主。”

    少女先是疑惑,又诚实地道:“您是国姓,是陛下的妹妹……既然是皇帝的妹妹,我觉得都应该是公主……”

    明月摇摇头,解释道:“只有册封了的才是公主,我没有受封。”

    少女先有些失落,她灵机一动,问道:“那今后,我称您为娘子行吗?”

    明月点点头,望着少女走开了去为她张罗饭菜,而窗子镜子凳子椅子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明月问她:“你有名字吗?”

    少女嫣然一笑,答道:“回娘子,有的,娘子叫我可玉吧。”

    明月抿抿唇,看着可玉忙碌的小身影,浅声喃喃道:“……他山之石可攻玉,好名字。”

    可玉羞涩地笑笑:“……头一回有人夸我名字。”

    元明月昏倒这许久,自然是饥肠辘辘,既然关在闺阁里,她便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吃饱喝足后,明月记着玉牌还未拿回来,她自顾地开始更衣,准备出门去讨,全然不顾头上顶的血窟窿。

    可玉见状,忙接过她手中衣裳,伺候明月穿衣:“娘子不必自己动手,大可使唤奴婢去做。娘子换上衣服到院里坐坐吧,晒晒太阳,伤好的快些。”

    元明月否定道:“不,我要出去。我要找皇后,找公主,她们还没还我玉牌呢。”

    她偏执地咕哝着,宁可被打死也要拿回玉牌,那是她的命根子。

    可玉帮她穿好衣裳,皱皱眉说:“……娘子,您出不去,您被禁足了。”

    “禁足?”明月恍然大悟,“也对,是该禁足,这还算罚轻了。”

    明月估摸着又是元修替她求了情,这下她欠元修的越来越多,竟还也还不清了。

    明月问可玉:“要我禁足多久?”

    可玉答:“半年。”

    明月怅然,口中念念有词:“半年、半年……”念着念着明月就哭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泪水掉了来,她眼一垂,啪嗒啪嗒掉豆子,把可玉吓了一跳。

    明月抹了抹脸,倔强地吸吸鼻子,牙齿都快要咬碎。可玉连忙拿出帕子给她擦脸:“娘子!唉,娘子别哭!可玉给您搬椅子,咱去晒晒太阳。”

    可玉心思细,在院子里找了个能洒到阳光,却一点也不晒人的地方,竹椅一放,铺了张毛毡,泡了壶茶。此刻抬望眼,碧云天,霜叶碎,鸿雁两行,振翅南飞。

    之前都是旁的院房和行宫里得闲的婢女给元明月送饭打扫,多的是她孤身一人,无人问津,今天有人总对她好,她却又委屈起来。

    今天日光晴,闲云正好,可玉坐在一旁绣着梅花手帕,元明月双目一闭梦见了出嫁时刻,悠悠躺在榻上沉沉睡去,眼角泪痕干,彼时忘却了其他。

    元修在元明月禁足的第十天就来了。她被囚于这朱阁,他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元修立于门外,那宫墙无情地横亘于他们之间,像那使得牵牛织女遥相望的迢迢银汉。元修不自觉地哂笑了一下,多情总被无情恼,他是牵牛,元明月却不是织女。

    “姐姐……”

    明月在另一头,她的声音幽幽传来,安宁又平和:“谢谢你,孝则。”

    “你的伤……好些了吗?”他柔声问。

    她答道:“死不了——我答应你了,不会死。”

    听元明月这样一句话,元修反而高兴,她还是那个倔得不得了的元明月,她如此幸运,从河阴之变活下来,如今来了皇宫里,她又怎会活不下来呢?

    元修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玉的事,我再想办法,等过段时日,皇后气消了我再去讨。”讨玉,他说得那样自然,好似这正是他的职责所在。

    “不用了,孝则,”元明月连忙打断他,“等结束了禁足,我自会去要。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明月不想再欠他,若再欠他,只会越来越依赖他。她连自己都瞧不起,又哪里值得元修这样为她。

    元修受到讽刺一般地笑笑:“怪我,我那样夸下海口,却仍然保护不了你。”

    元明月劝慰道:“没什么的,孝则,不过是头破了,又不是头断了。”

    半年,不仅对元明月而言相当难熬,对元修而言也一样漫长。至少她身处樊笼里,反倒成了她的保护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段时间那些嗜血奸诈之辈不会再接近她。

    “附近三宫六阁的人我全打点好了,他们不敢来生事的。姐姐安安静静地养着,我得空就会来,半年而已,不算太久……姐姐保重。”

    “你也是。”

    他离开了。元明月回到庭院里的软塌上,拿起可玉即将完工的梅花手帕仔细端详了一番,可玉从屋里端出新烧的茶来,见到正悠闲卧着的明月,道:“娘子不和太常卿多说几句么?”

    元明月呆呆地呢喃道:“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可玉娴熟地在一旁倒茶,明月则问起来她:“那日宫宴你在场吗?”

    可玉回忆起明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狂的样子,着实不像她想象中的贵女模样,她尴尬地道:“回娘子,在的……”

    明月歪着脑袋,淡然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像泼妇?”

    可玉挺是机灵,回道:“娘子与奴婢相处得十分和睦,奴婢也从没见过娘子耍小性子,怎么会是泼妇?娘子一定有难言之隐,若不是被逼急了,谁又会冒险犯上呢?”

    元明月想起那公主嚣张跋扈的得意嘴脸,心中不得已生出阵阵怨念。她嗤之以鼻,问道:“可玉,你可认得那位公主?”

    “襄城公主?”可玉停顿了一下,“……那是陛下的幺妹,宠爱万千,听说下嫁给了博陵崔氏的公卿。”

    “那你可知道她的大名?”

    可玉支支吾吾:“这……可玉身为奴婢怎敢直呼宗室名讳。”

    “不要紧,你尽管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可玉声如蚊鸣,哼唧出一个名字出来:“……元、元娑……元娑罗……”

    “元娑罗……”元明月轻念了一遍,“知道了名字,以后也好去讨玉。”

    屋里的窗台还没有擦完,可玉刚要拜退,元明月话锋一转将她喊住:“你是孝则安排来的吗?”

    可玉如实说道:“是。”

    元明月刚摆出一副早已料想的模样,可玉便发出一道疑惑:“可说来也怪,奴婢是太极西堂的婢女,从未与太常卿有过交集。不过多的奴婢也不必去想,照做便是。”

    “太极西堂……”明月放下手中的帕子,恍然大悟一般,“你原来的主子是元子攸?”

    可玉一听她这话诚惶诚恐,忙道:“娘子噤声!不可、不可直呼圣上名讳啊!”

    元明月满不在乎地说:“我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你们怕他,可我不怕。”

    可玉蹙着眉头,一脸的慌张惊讶。元明月仿佛明白了个中道理,便说:“我知道了。是元子攸让你来的,但他又假借孝则的口说。怪不得,孝则一个太常卿,又怎能调配皇帝的宫人。”

    想一想,明月觉得有些好笑:“原来,我无时无刻都在他们的股掌之中。”

    明月对可玉道:“我现在不想要看到你,你去歇着吧。”

    可玉像被击中了要害,她伏身趴在明月榻前,难过地哀求道:“娘子,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什么突然讨厌可玉了?”

    明月讽刺地勾着嘴角道:“怪就怪元子攸吧。我讨厌他。”

    可玉呜咽道:“无论是谁,只要是奴婢的主子,奴婢都会尽心服侍。”

    明月不想听她扮傻装可怜:“你本是服侍皇帝的侍女,恐怕还做着总有一日能爬上龙床的美梦。现在来这偏僻别院侍奉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宗室寡女,难道你会欣喜?”

    可玉擦擦泪眼,讥讽道:“但自从先帝被毒死那天奴婢便不那么想了。奴婢不傻,太原王和上党王在朝中只手遮天,皇帝也只不过是他们选的。”

    “你说这些,不也是忤逆吗?”明月冷眼瞧她。

    可玉萎靡道:“这洛阳城里,忤逆的人还少吗?娘子,奴婢不说假话,奴婢愿意陪你禁足,只为自保,多活几日。”

    可玉这样声泪俱下,元明月一想到她从元子攸那里来,便还是冷言冷语:“活?活可是难事。让我静一静吧,你先去休息。”

    可玉吸吸鼻子,行了一礼:“奴婢拜退。”

    元明月手里还攥着那块没绣完的丝帕,上头红梅如血,绣得逼真。从出生起,她的命就不属于自己,她与可玉的本质也没有不同,哪有什么主子奴婢,都是尘埃。

    尘埃又何谈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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