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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遥途

    元宝炬胸膛起伏,鼻息粗重,似是一路奔来的,他不由分说,一把拽住元明月的手腕,火急火燎地要走:

    “快跟我走……”

    元明月自是觉得莫名其妙,讽刺的是,她并不相信自己的亲哥哥。

    明月用极大的力气甩开他,责问道:“走什么!”

    元宝炬回头端详了下元明月,她一双美眸里又怒又嫌,生气的小脸活色生香,极具个性。

    元宝炬想起来自从二哥去世后,他便再没跟元明月见过面,河阴宫变那次之后,他曾一度以为元明月也死了。

    她再也不是数年前那个没有主见的小女孩模样,她被这宫城变得跌宕放言,焦躁易怒,天底下没什么人管得了。

    “元明月,你要还想活就赶紧跟我走。”元宝炬指着她的鼻子说。

    元明月蔑笑一声:“稀罕了,一年前你管过我的死活么?”

    你管过四哥的死活么?

    “没有!行了吧!可是我这次想让你活!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了!这理由够不够!”元宝炬被明月这一闹弄得烦躁无比,若还在宗正寺,明月会毫无条件地跟从他。

    明月怔忡了会,接着呢喃了句:“……虚伪。”

    元宝炬又去拉明月的手,这回他郑重其事地宣告道:

    ”别闹了,洛阳城破了。”

    明月脸色忽变,一旁的可玉也不敢置信睁大了双眼。明月注视他的双眼,想确认他到底是不是撒谎:“你骗人的吧?”

    元宝炬真没时间跟元明月耗了,他这妹子简直油盐不进,他怒气冲天地吼道:“陈庆之都打到阊阖门了!我就那么魔怔,这样子骗你!”

    明月尚未回神,她魂不守舍地问:“皇帝呢?”

    “皇帝早扔下洛阳,逃去长子了!”

    元明月身上一阵恶寒,本是和煦温风五月天,她掌心冰冷。

    “那元修呢?!”

    元宝炬听她这么问更觉得好笑。

    “他忙着护驾,哪还记得你!”

    元明月后知后觉,两片樱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元宝炬没时间等她再怅惘了,这就要拉着她走:“你还指望他,天底下你能指望的只有你哥!快,还能从宣阳门走……”

    “等、等等!”明月按住元宝炬的手,赶忙对可玉道,“卷娘!快去抱卷娘!我们一齐走!”

    可玉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回去。

    “三哥!你稍等!我要带上我的孩儿!”

    元宝炬犹如当头棒喝:“孩儿?你何时有的孩儿?是侯民的?”

    元明月顾不得回答,只焦急地望着院内,期盼着可玉和卷娘的身影。

    元宝炬掐了明月一把:“我问你呢!”

    “是的!就是我的孩儿!”明月相当不耐,元宝炬却微微震撼。

    可玉快步抱来了卷娘,所幸卷娘还熟睡着。

    此刻,明月不再多言,她随着三哥的脚步,一步一步,远离着那方囚禁她的小院,囚禁她的太极殿,囚禁着她的皇权。

    和皇帝一样,他们也丢下了洛阳。

    “我们去哪?”明月问。

    “我们也去长子。”元宝炬说。

    明月步子放慢了:“……我不去,我不要去元子攸那里。”

    元宝炬最讨厌她如此任性,呵斥道:“又胡闹什么?你不去长子你去哪?”

    明月想了想,她竟真的无处可去。元明月咬一咬唇,随即噤声了。

    一路上,元明月瞧见内侍宫女四散奔逃,宫房里值钱的瓷器绸缎遭人抢的抢、夺的夺,有些没有被皇帝带走的嫔妾坐在阶前哭得绝望。

    或许这天让人想起去岁的宫变,暗无天日,血流成河,无人不为之色变。即使如此,即使城门外兵戈相接,如雷的吼声已然传入了宫墙,宫里的花开得也和去年的花一样好。

    是谁?今天打入皇城的又是谁?

    元明月忍不住问:“今年又是谁攻破了洛阳?”

    仿佛洛阳城该被践踏。

    元宝炬说:“北海王颢。”

    元明月觉得可笑:“原来是自家人。”

    元宝炬嗤之以鼻:“他们可不当我们是自家人。”

    元宝炬带妹子上了自家的马车,侍从在前头长吁一声,骏马长嘶,车轮辘辘,自此一骑绝尘。

    马车一颠簸,卷娘便不住地啼哭,任由明月和可玉怎么哄都哄不好。

    逃亡路上引人注目是大忌,元宝炬极度烦躁:“别让她哭了,再哭就从车上扔下去!”

    “卷娘不哭……不哭……娘在这儿,你看,娘在这……”元明月心里也急,但也只能这样麻木地哄着。明月紧紧抱着卷娘,怕三哥来真的,他真的会把卷娘丢掉。

    “还哭!还哭!”元宝炬怒喝道,“如果引来追兵,我们全得完蛋!”

    元宝炬越骂,卷娘便越怕;卷娘越怕,那么她哭得便越狠厉。

    “扔了!把这瘟神给我扔下去!”元宝炬吼道,说着他就要去抢孩子。

    元明月胳膊一缩搂紧了卷娘,急急忙忙往身后藏,边藏边去捂卷娘的嘴。卷娘还没有长牙,但明月却被她咬得痛。

    “没哭!三哥!没哭!孩子不哭了!”

    “行,你要么一直捂着。”元宝炬寻衅道。

    元明月低头撇撇嘴,心里难过极了,眼底有泪,却始终没流下来。这个来救她的,她唯一的血亲,竟还要逼她。

    元宝炬看她躲开眼神,便问:“你是不是又在想我没有良心。”

    “你有,你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明月也不看他。

    卷娘不再挣扎,反而安静地异常,明月觉得怪,往怀里一瞧,原来卷娘被她捂昏了。明月心想,她可真不够格做母亲,是个顶顶的混蛋。

    元明月将卷娘放在膝上,看了看外头的景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于这般断井残垣。

    看了一阵,元明月毫无预兆地,反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这一下不轻不重,哪也不疼,怪的是令人心口疼。她双手掩面,低声啜泣了起来。

    行至黄昏,元宝炬终于带着元明月与乙弗汇合。早在元颢兵临洛阳时,元宝炬便让乙弗带着家眷北逃了。

    “爹!”一个四五岁的娃娃先从乙弗身后冲出来,他一面扯着元宝炬的衣摆,一面注意到了一旁颓然的元明月。

    “爹,她是谁?”孩子问。

    乙弗说:“钦儿,这是姑母。”

    元宝炬又看了看没精打采的元明月,又阴阳怪气道:“你只记得看二哥,看二哥家的元钊,你可记得来看三哥家的元钦?”

    元明月眼中出现一丝微光,她看着元钦,又不由得想起元钊。

    他们都那么小,还那么小,额上胎毛未褪,身前挂着长命锁,小小的三尺身躯,承载着一个如此沉重的姓氏,然后再背负上一些不属于他们的惩罚和罪孽。

    元明月对着元钦笑笑,蹲下身子拂去了他襟前的灰尘:“钦儿,我是姑母。钦儿,以后活久一点。”

    听见元明月这样说,元宝炬随即就骂了人:“元明月!你是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少咒我儿子!我儿子肯定比你活得久!”

    元明月觉得三哥这次说得对,仍挂着浅笑点了点头。

    乙弗干笑一声缓解了尴尬,她柔声问道:“从早到晚颠簸一路,小妹饿了吧?”

    元明月早就饥肠辘辘了,但是她饿肚子又算的了什么呢。

    元明月抓住乙弗的手,殷切地问:“嫂嫂带着奶娘么?给我的孩儿也吃一口奶吧!”

    乙弗讶然,情急之下便一口答应了。

    元宝炬别无他意,本是顺口发了句牢骚:“你自己喂养不了啊?一路上也没见你喂……”

    可或许是元明月坐车坐得昏了头,也或许是她对三哥还有最后的信任,她竟浅浅说道:

    “孩子不是我生的,是我捡的。”

    “你说什么?”

    一天之内,元宝炬被元明月震撼了两次。

    “元明月!你有病吧!”元宝炬怒气冲冲地上前,粗暴地将元明月拨过身来。

    “你是不是有病!带着一个杂种过来!一路上还哭哭啼啼,差点把我们都害死!”

    其实元宝炬不常这样,但也不知为什么,他一面对元明月,就难免不歇斯底里。

    元钦见到父亲这样震怒,难免被吓得大哭起来。乙弗见状,忙去先哄孩子。

    而元明月呢,她只任三哥骂,毫不还口。最终元宝炬恶狠狠地扔下了一句:“元明月,你真该死。”

    明月心想,要是她真该死,三哥便不会来宫里找她了。

    其实三哥还是三哥。

    乙弗会揣摩元宝炬的意思,她走到元明月跟前,小心翼翼地问她:“妹子,你孩儿呢?”

    元明月后知后觉,这才回过神来,她高声唤一声可玉,可玉便忙将卷娘抱了过来。乙弗往可玉怀里一看,孩子面黄肌瘦,饿了一整天,气若游丝,声如蚊鸣,可怜极了。

    元明月猛然握住乙弗的手,眼底泪光熠熠,恳求道:“嫂嫂,让奶娘给孩子喂点奶吧……孩子饿坏了……”

    乙弗张了张嘴,心情突然沉重起来,她望着元明月,纵有别的话想说,也都变成了一个字:“……好。”

    乙弗其实比元明月小两岁,是姑母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十六岁时便嫁给了三哥。自从回了宗籍,他们兄妹几人纷纷嫁娶,元明月就鲜少见到三哥了。

    记得那年三哥娶亲,元明月多少也听闻过乙弗氏的女儿如何知书达礼,如何秀外慧中,不爱说话也不笑,是做妻子的好人选。只不过,她从未知道乙弗的闺名,每次唤她,也只唤一声嫂嫂就好。

    比明月还小两岁的乙弗,如今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那小儿子如今才五个月大。

    在乙弗的营帐里,奶娘卷起上衣喂着卷娘,一旁的乙弗则哄着幼子。

    明月看着乙弗竟有些羡慕。本来她也以为自己会是这样,成为一个平凡的妻子和女人,可如今,她是个寡妇,还要抱着别人不要的孩子,释放她无处安放的同情和母爱。

    三哥说得对,她就是有病。

    乙弗感受到了明月的注视,她窘迫地岔开话题:“……妹子,你有没有再嫁的打算?”

    “没有。”明月不假思索地道。

    乙弗压低了声音说:“现在朝中这样乱,妹子还是要找个靠山为好!人不能总靠运气活下去。”

    元明月想了想:“我的靠山……不是三哥吗?”

    话音一落,元明月便笑了:“还是算了吧,三哥可靠不住……对嫂嫂而言,三哥定然是可靠的男人,但是对我而言却不是。”

    “是的,我和子明……同去同归。”乙弗说。

    子明是三哥的表字。

    元明月说:“等太平了,我就回原来的府邸去。其实谁做皇帝都好,我不在乎。”

    乙弗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在原来的府邸?你为什么在皇宫里?”

    这是元明月的痛处,她哽咽了一下:“……是元修把我弄进皇宫的。”

    “那元修呢?”乙弗鬼使神差地问。

    “他逃了。”元明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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