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司辰不慌不忙的拾起箭，浅笑着朝尉迟落衡走了过来，并道：“尉迟兄，有礼。”

    看着他这般文质彬彬的模样，尉迟落衡反倒有些不适应，按照幼时的习惯，这小子早该拔起箭，横眉冷目的朝自己投回来了才对。他正欲张嘴，可身后的百里却先他一步开了口：“没想到，多年不见，祁兄弟竟变了不少，性子是越发稳重了。”

    百里拱了个手，祁司辰冲他微微一颔，算是回礼。“那是自然”，祁司辰将眸转向尉迟落衡，接着道：“毕竟北域先前虽仅有我一位龙子，但太子之位也不是些什么甜饼蒸糕就可比拟的，并非说要便能收之于囊中。”他淡淡一笑，随之将手里箭给尉迟落衡递了过去。

    也是这些年跟泰烟分别后独自在权谋斗争中的日子教会了他隐藏心性，这要是放到以前，他非当着尉迟落衡的面折了这支箭不可。

    尉迟落衡接过箭也没急着收回，而是趁机握住了祁司辰的手，暗暗开始使力，试图跟这个外头传言的“准驸马”较量一番。泰烟是他尉迟落衡的人，火一样张狂的男儿自小就牢牢地认准了这一点，就算是皇帝亲自给哪个男子冠了驸马的吉服，他尉迟落衡也非得亲手给扒下来不可！

    他这个人很霸道，自己看上眼的东西，即便自己不要，也不允许那东西被别人瞧了去，非得亲手毁掉才好。但其实他多虑了，嬴昊并没有拿什么主意，北国太子是准驸马爷之类的话都是那日筵席上的大臣们看了热闹后没管住自己的嘴，私自传出来的。但嬴昊考虑着自己确实在思量跟北国通婚这一事，便并未多加管束，任由传言跟着风四面散。

    这一遭是尉迟落衡跟百里两个心里急了，他俩自接到今年的六花大会会选出泰烟的夫君这一消息的时候起，便匆忙安排好了手头的军务，马不停蹄的加急赶了回来。不料两儿前脚刚踏进京城，紧接着就听说了大会头一日皇帝已经给公主看准了驸马爷一事，偏巧这传闻中的驸马还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曾经熟识的北国皇子，如今已经被封为太子的祁司辰。

    他俩误了前两会，便一早打算好用剩下的四艺将前两艺中丢失的甲给补回来，故而这几日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直闷在自家府里苦练，是下足了功夫的。谁料今日一早才刚进会场，又听到许多人夸赞北国太子连冠二甲，一时之间尉迟落衡听得妒火横生，恨意拔地而起万丈高，便在心里暗自发誓此番定要将祁司辰给比下去。故而才四个人刚刚重逢，尉迟落衡便一支箭直接朝祁司辰射了过来，算作是招呼，也算作是战帖，就连一向识大体的百里虽站在他身侧，但也并未加以阻拦。

    泰烟知晓尉迟落衡火一般的心性，心里觉得他唐突，但因为今日众多宾客在场的关系，她不好冷着脸去训他，公然让他一个男儿家的下不来台，便只是伸出手，将两人较劲的掌给按了下去。她朝祁司辰摇摇头，祁司辰便意会了，当即卸了力脱开掌。泰烟又抬眸浅浅瞪了一眼尉迟落衡，尉迟落衡直觉自己仿佛一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三个人心里在同时搅风云，凭啥这妮子又是如往常般只恼自己一个？

    他是真正的火君子，竟是一点也不知晓反思为何物。

    其实细说来，是这小儿自己心胸狭隘了。嬴昊并非迂腐之辈，他之前虽被迫沦为了奴籍，但这小子靠着自己的胆识与一身本事硬是爬了上来，近几年更是快要重现他父亲当年的雄风了，但他又比他父亲要更加识大体，据百亩庚这连续数年的暗中观察归总得出，这小儿一直以来都并未表露出什么僭越的心思，仅是刚开始有些消沉罢了，并且遭受一番巨变，他原先桀骜顽劣的性子也被磨去了不少，不再是当初沿街生事的霸王模样了，朝气才初生便很是可靠。嬴昊便很赏识这小儿，也有意喊他回来作为驸马人选之一参加大会。毕竟失去了尉迟虎门，他亦失去了一条手臂，嬴昊也一直想着快些将这条手臂补回来，如今他的儿子有望继承左翼大将军的衣钵，嬴昊心里又是怅然，又是有些满意。

    相较之下身为右翼传人的百里虽有勇有谋，性子也更加沉稳，但相比于杀伐果诀的尉迟落衡，他还是仁慈了一些。在战场上仁慈是最要不得的，嬴昊还打算着，日后若百里改不了这个性子，那便将右翼的军权一并拨给尉迟落衡得了，谅那尉迟家的小儿见证了亲爹如何自取灭亡后，也不敢再登堂造次。

    加上百里因为自小生得雪发碧瞳，京中便一直有说他是个妖孽，是可怖的祸患这类传言，嬴昊为了安抚民心，堵住众人的嘴，这才不得已在那孩子年幼时下了道旨，让他跟着百亩庚去了边疆，只是百亩庚心疼孩子，没忍心将实情告知，只说是自己不放心他独身一人留在京城。眼下这孩子回来，不知又要闹出多少风言风语，嬴昊正头疼的紧，他即便身为人皇，也免不了凡胎之俗，亦有些没理由的跟着百姓不欢喜这孩子。

    也正是因为这些风语，导致百里一直以来即便偶尔身在京中，也不敢贸然上街玩耍，平时出行都会拿个伞或是折扇遮挡一下自己的面貌，都是年轻且不经事的小女儿们，才会对这个俏生生的绝色少年郎产生几分好感与遐想，其余人都是唯恐避他不及。但是在军营中时，将士们因为自小便熟识了这位小将军，也因为常年与他接触，环境艰苦一些时甚至是同吃同住都有过不下数次，便不会拿异样的眼光来看这个孩子。相比于京城，百里反倒有种军营才是自己家的错觉，但偏生老天爱折磨人，他自己心里那个最在意的女儿，竟是全京城人捧起的明珠。

    边区的将士们大多出身清贫，自幼离家，往后便常年待在肮脏的鲜血与沙土里，与阎罗结契，与鬼差交命，与天地为伍，自然不被京城的风水娇养出来的诸位贵公子放在眼里。可正是这么一群看似贫瘠到只剩胆识的人，却用热血温暖了不被俗世所接受的百里。将士们说：只有在恶鬼的爪牙之下共同抵抗过的人，才能以心换心。小将军，不要回京城了，那个什么公主，肯定不值得你交托出赤诚的心来追逐。只要我们在这里，就永远都是你的归乡。

    百里被说得眼眶里窝了一汪热泪，将士们的诚心叫他有些不舍，但他们哪里知道，幼年时，贵人们将碗碟故意摔在他的面前叫他跪下去捡，黏糊糊的汤和菜撒了满身满脸，只有尊贵的泰烟站在自己面前，狠狠的踩碎了那些碗碟，也踩碎了那些人不敬他的目光。

    女儿告诉他：站起来，男儿的脊骨不可弯！你若是自己都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那便不用肖想别人拿你当个人看。若你实在害怕，那就抬起头来看看我，我愿做你的第一名友人。只要，你愿意！

    小女郎强势的捧着他的脸，烛光掩映之下，灵动的面颊上笑靥如花，懦弱的小少年看着她，心中逐渐生起一团火，某个不知名处跟着女郎的笑靥砰然搏动。

    是啊，我愿意，可我又不愿意！我不愿今生仅能做你的友人，若是你愿意，我亦想做那陪在你身侧，光明正大采撷芳颊的祁司辰。如今南北两国局势日渐稳定，陛下为了国安，此番定是会将你嫁予你心中的那位思恋之人。到时候，他便可以时时都替我陪着你了，那家伙，真是叫人羡慕。

    可我……不是祁司辰，我是世人口中的妖孽百里。姐儿，百里有你初时那句话，一生足矣！

    若是没有泰烟那句话，幼时懦弱的百里可能至今都无法在贵人面前抬起头。他心知肚明，自己如今能这般自然的在将士们中间排兵布阵，跟这帮散发着土臭味的家伙们在朗天之下打成一片，多亏了泰烟当初的赏识。

    百里记得，那一日姐儿紫眸中的光，很美，美的炫目，美的让他少时半生，皆痴迷沉醉于其中，无法自拔！

    他这一趟跟着尉迟落衡回来，心里是远远没有底的，他不知自己这光鲜衣甲名号之下仍然遭许多人唾弃的身份，是否能配得上如今万人尊崇千人追捧的泰烟？但他又不想放弃，这个姐儿是自己十几载光阴中唯一的一束媚阳，百里亦有才，有显赫战绩，有美玉一般的容颜，他不想就这样放弃，将自己日思夜想的姐儿拱手让人。尤其，是那两个家伙。

    纯洁的美玉，也有微薄的瑕疵。美玉受天地打磨，原生时的瑕疵已经日渐转化为出彩的种水，只剩花朵擦过时，在无意中留下的的那一点，抹不净，也祛不掉。甚至让清水止担心，他会因为这一点瑕疵，在某一次遭到重创后彻底裂开，碎成一地。

    这一次百里回来，清水止已经有了些打算，他决意要拯救这个魂灵清澈的孩子，趁现在一切还为时尚早。

    大会现场，无数支箭矢如有规则的雨点般一波接着一波的射向木头制成的靶子，百里，祁司辰和尉迟落衡三人一路告捷，从死靶，射到最后会移动的活靶。

    尉迟落衡眼看跟祁司辰和百里分不出个高下，性子急躁的他索性将目光瞄向了台下千斤重的石狮子。

    “祁兄，打些会飞的蹴圆可算不得什么本事，有本事，我们来比比这个！”

    在祁司辰疑惑的眼神中，尉迟落衡按下手掌，一旁抛鞠的那名力士被换下，尉迟府的护卫上前，他们壮硕的膀子肉在日头下油光发亮，护卫的膀子肉一块接着一块隆起，两名护卫合力，吃力地高举起石狮子，然后扬手将这沉重的物件抛向了半空中。

    众人惊得一阵猛呼，就要起身躲开，却见尉迟落衡不慌不忙的将一支尾巴上结了长绳的箭射出，箭矢扎中狮身，尉迟落衡自信的扬起赤红色的眼珠，他身体快速的后撤一大步，同时抓着绳子末端的手臂用力一扯，石狮子便咚的一声落回了护卫面前，除了震起一圈尘土外，狮身上下连个刮痕都没有多出来。

    “莽夫！”

    四面观会的众人便喝起彩来，坐席上的泰烟和同在会场里的百里却摇了摇头，他们心知尉迟落衡这一遭是为了打压其余人，也是为了吸引泰烟，可他如此做法不仅没能哄得女儿开颜，反而惹得她双眉紧蹙，不悦地盯着会场内。泰烟不满他如此不顾及他人安危的张扬，方才万一没控制好力道，石狮子坠下，伤到人了可如何是好？若你取悦我的代价是鲜活的人命，我宁愿脱去这身皮囊，再恳求父皇将你打入大牢。我嬴泰烟，才不愿做那话本子里，祸国殃民的妖姬。

    但会场内的尉迟落衡却看不到坐席上的泰烟含了几分愠怒的眉目，他反而自信的挑起眉来，指着那石狮子问身侧的祁司辰和百里：“祁兄，百里，小爷方才已经做了个先行，你们敢也不敢拿上这石狮子，与我比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