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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腥臭的砖石室内暗淡的几乎看不见阳光,大白天也得靠点蜡烛来撑着明,底下的七八张赌桌旁骰子和牌摊在桌上,作为赌注的东西也跟着混在其中,一只被砍下来的断手血呼拉茬的压在昂贵的绫罗上方,周围堆着成小山丘般的珠银,一颗骰子便因此便被挤得滚到了地上,半晌都无庄荷将它捡起来,墙角里的三花狸便衔去了抛着耍。本应负责发牌的几个庄荷被赌客们搂在怀里,男人们棕乌色的眸子亮堂堂的,他们俱停下手头原本舍不得丢开的博戏,将目光痴痴地移向了台子上那个被周鱼润抱出来的金缕罗衫美人。

    “各位客官,今日坊内新得一品,经验证身子为完璧,品质属上乘之最,列奇珍队伍之前位。本坊念各位都是老友,特将原定的奇珍商品起价砍去四成,此奇珍五两银子起拍。”

    周鱼润话音刚落,赌客们纷纷兴奋的站起了身子,刚被他们搂入怀里没超出一刻钟的庄荷们脸色却沉了下来:怎么说台上那位也是一国的嫡长公主,起价竟才定五两白银,这赌坊当真是既狂妄又黑心。旁边一位相邻的姐妹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拍了拍那位庄荷紧紧捏在一起的两只手小声安慰道:“莫管了,做好我们的活计便是。你忘了,我们这些普通的里面,即便是当初被挑出来卖的那几个,起价也不出两吊钱,你瞧,台上那位这么比下来,可是好多了?”

    后面又一位不开心的蹙了蹙眉道:“可到底是一国…”她欲脱口而出,前面方才捏着手那位当即攥住她的手腕,这位才后知后觉自己险些口中出祸,她感到后怕的瞧了一圈周围的人,见没人在意自己这里,才又压下一些声音继续道:“可到底原先是个锦衣玉食的贵人,被弄到这里,不是作践她么?”宽慰人的那个听罢便回过头指着她道:“你担心个什么,人家即便再差,但就凭这五两白银的起价,也定不会被那山野间的农户樵户买走,最烂也得是个商贩家的。你与其担心她,还不如想想怎么把自己从这个鬼地方弄出去,再找个好人家傍身才是首要之事。”

    拉住口快这位的女子便也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自那姑娘来了之后鱼哥的脾性跟要点火的炮仗似的,瞧着阴晴不定,方才还险些摔了柳儿和蟠娘,他从前虽然也捉摸不定,待我们却没如此粗鲁过。你且小心些,别触了霉头,让他听见你说些不该说的,给你割了舌头去。”

    被指点的这位便心虚的捂住了嘴,姐儿几个再无多言,静静的看向台上那位待卖的贵女。可她们到底是没注意到,周围一些离的近的已经将三人的谈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了台上那人的身份不简单,便冲周鱼润吼道:“鱼倌儿,这小娘子看着皮白肤嫩,身段也不差,给爷们儿介绍介绍呗!”

    一旁便有人跟着起哄道:“对啊,爷们儿总得知道自己买的东西是哪里出的货,流的什么味儿的水吧哈哈哈!”

    周鱼润正用铁链把泰烟的胳膊和腿脚往椅子上捆,原本是不需要这一步的,奈何泰烟方才在后面被那些作妓子的庄荷们换衣服时眼神实在太凶神恶煞了,周鱼润要给她检查身子时她起先没反应,待他要动手时却忽地被狠咬了一口,指头都出了血,他才将那活计交予了妓子们,自己则在旁边盯着。眼下他怕她跑了或者又伤着客人,这才找来铁链捆她。他听底下有人讲荤话,心里不适的蹙了蹙眉后,又快速扫去脸上的情绪,抬起泰烟的下巴来冷声问她道:“是您自己来说,还是在下讲?”

    泰烟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只是用力地偏开头去,试图甩掉这只令自己感觉不适的手。方才他要褪去自己腰封时的那股巨大的恐惧感觉还未散去,泰烟心里再无法对这个掳了自己的花匠保持往常那样平淡的心思,就连祁司辰都不曾褪去自己的衣服,因此她便厌恶他,厌恶这个妄图轻薄自己的男子。她也恨那些妓子,恨她们玷污了她,她多希望,将来自己嫁出去时,是完完整整的一块璞玉。

    可是她现在已经有了瑕疵,她再配不上干干净净的祁司辰了。

    想到此,被布条蒙住的眼睛下,泰烟便难过的垂下了眼睫。她甩不掉自己下巴上那只如蛆虫般的手,只能听着他轻轻叹息一声后,便一字一字对底下的赌客道出自己的身份:“尘石之国,原为璞玉。”

    周鱼润没有明说,而是打了一个谜语,底下有赌客便问:“何谓尘石之国?”周鱼润浅浅一笑,回他道:“你我皆身在其中。”

    不少赌客便了然,见底下的人摩拳擦掌,一个个的眸中都放出虎狼般的光来,周鱼润便在敲锣前又补了一句:“赌坊规矩,奇珍之品不露全相。各位高客,五两白银起价,始!”

    当——,沉闷的铜锣被敲响,泰烟的命簿被暂时交托出去,此起彼伏的叫价声间,有赌客小声议论起来:“厉害呀,居然能把公主弄来,这地方果真不简单。”

    “那可不是,不愧是皇帝老儿御冕亲临都没发现端倪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这公主丢了,南国会不会乱呐?”

    “放心吧,出身再金贵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南国还没弱到会被区区一个女子乱了国运的地步。再者说了,国若是真乱了,也不过是皇帝老儿一家遭殃而已,大臣跟富商到时候早跑了,普通百姓不过是转投一个主子继续活罢了。没有尔等,何来所谓天下,更谬谈天下之主。”

    说话的是个披着褐色斗篷的年轻人,堂内光线昏暗,众赌客们只听见他声音清爽似风过松柏,再看过去年轻人个子虽魁梧,身形却要再清瘦一些,一条腿上还绑着木条,看他的穿着打扮似是个家底不俗的。人群中有个僧人打扮的看他似是年纪不大的模样,便好心提醒他:“公子当真是豁达,说这话也不怕被安一个谋乱之名。你我身在他人庇佑之下,便要谨记人多口杂,需得堤防祸从口出。”斗篷遮面的少年却朗声笑道:“老红僧,你装个什么东西,能来这地方耍的,有哪一个是巷子里的鼠?奉劝你,莫管小爷。”

    老僧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轻声道了一句善哉,便再不去管那狂妄的年轻人。胡思乱想的泰烟没有听到底下那少年和僧人的对话,她只听着身旁周鱼润嘹亮的报出数,自己的身价便被一次又一次的被叫高。她无奈的仰起头,努力嗅着背后墙壁上传来的那一点苦涩的青苔味,在这个闷得让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地方,只有潮湿的青苔才能唤起泰烟心里等待救赎的心潮。

    其实方才在妓子侵犯她的身子时,泰烟已经咬住了舌根,但奈何,她想起了祁司辰,想起了百里,想起了宫里还在等待她的父皇和碧荷,那些妓子便趁她犹豫用力撬开了她的嘴,她没能死成。花儿在看不见阳光的地方是极其容易变得脆弱的,青苔的清苦味传入鼻腔,提醒着花儿她只有坚持下去,才有可能等到那只玄色的苍鹰带着清风前来,他定会搅碎黑暗再带她回到那温暖的巢穴中。

    身上这件被周鱼润特地选出来的金缕衣质地柔软,上等的柔软触感也在时刻提醒着脆弱的泰烟,身为一国公主,她不能如此软弱,碰到一点挫折想的便是丢掉性命去死,她得坚持等待下去,既然靠自己逃不出这地窖般的地方,便一定不能再背弃外面那些必定在苦苦寻找她的将士和亲眷们。

    可惜花儿没来得及等到她那携着清风的守护神,她被跛脚的老鼠偷走了。那老鼠穿一身红衣,赤发嚣张的在微弱的烛光底下发出火一般刺眼的光芒。尉迟落衡以高于最后叫价的那位僧人七百两黄金的价格,将泰烟带离了那个暗潮滋生的赌场,泰烟全程都被蒙着眼睛,她只听到故人熟悉的声音,她只听到铜锣声落定,自己被人扛起,随后便在闹人的花香味中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看着泰烟被扛走的背影,人群中的老僧人无力的对着阖上的门扉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他摇了摇头,在心里默念着:殿下,老衲对不住你,小将军的财富仅靠着清音寺的善款实在敌不过啊!但请您放心,老衲就算拼上这张老脸,也定会将您的消息禀报至国师和皇上处,殿下,请您再等等,一定会有人来救您的。

    泰烟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然被换上了一身鲜红的嫁衣,周围酒气熏天,她环顾四周,入眼是记忆里有些熟悉的屋子,蓦然她猛的反应过来,这是曾经的那个尉迟府中尉迟落衡的卧房,难不成这厮买了自己后将自己带回了他的尉迟府?

    一身酒味的尉迟落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身上仍是穿红,只不过换成了一身喜福,喜福的衣襟微微敞开,袖子被挽起,腰带则松松垮垮的挂在腰上,一条腿上绑着木棍,整个都有些不成样子。少年郎跌跌撞撞的扑到泰烟身上,泰烟看他走路不稳当,便想伸手接住他,免得他摔跤,却发现自己仍旧被铁链捆着,只不过身下没了固着的椅子。尉迟落衡从她身前抬起头,他放下手里的酒坛子,一手搂着她被锁链缠着的腰,转身醉蒙蒙指着身后的屋子道:“喜欢么?这是我按照爹爹还在那时我卧房的样子布置的,自小时候第一眼见你,我便打定了主意要娶你。”

    说话间,尉迟落衡放在泰烟腰间的那只手,悄悄地攥紧了外露的铁链头,他翻动手掌,铁链在他粗糙的掌中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似是害怕鱼儿脱钩的渔夫。泰烟只觉得他手不老实的在自己腰间乱摸,因为被尉迟落衡不明意味的盯着,也不敢随意的低头去看,尉迟落衡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柔情的继续说道:“皇上没有立后,你就是全南国身份最尊贵的女人,长得又这般貌美,老子的女人,一定得是全天下地位最尊崇的才配得上!”

    “所以,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喜爱,都仅是因为我身为嫡长公主?那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你是不是便不会将我看在眼里了?”泰烟一边腾出心思跟这个醉鬼周旋,一边问出心里方才升起的疑问。尉迟落衡的手仍旧在她腰间来回摸索着,他抬起泰烟的下巴,方才还柔情款款的目光突然变得如恶虎般阴鸷凄厉:“嬴泰烟,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你身为南国唯一的公主,老子根本不会将你放在眼里,我将真心交付于你,本想娶你为发妻,与你共度余生。可自从你杀了我父亲的时候起,这一切就都变得不可能了,你为什么要亲手毁掉我们二人的婚约?!”

    尉迟落衡突然低头扣唇,他并没有厮磨多久,而是齿间用力,将泰烟的嘴唇狠狠的咬破,鲜红的血随着不知到底是谁的泪一起流下来,啪!尉迟落衡松开泰烟,他用力一挥手,一根翠色的东西便在地上断成了好几截,泰烟睁开眼睛,被他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举措弄得脑子有些发木,她雾懵懵的低头看去,却发现地上被摔碎的是当初自己送给他的那支蝴蝶发簪。

    她还记得,那簪子是一对,她留了一支,他问自己要去了一支,初拿到这簪子时,他面上的喜悦神色,似是吃了整罐的蜜糖那般甜。

    她抬起头看着尉迟落衡那对发黑的红眸,在心里喃喃:或许,真正的尉迟落衡,已经在那夜里随着他那妄图逃跑的父亲一同死在了马背上,终究是故人已去,留下的这个,终究不过是个恶魇。

    从前的尉迟落衡,可是从来都舍不得伤自己,就连刑罚都是一力替自己背负,虽然脑子时而大条,但他一直都像一个温暖可靠的大哥哥般守在自己身边,可现在,他居然咬伤了自己,还说出如此戳心贯肺的狠毒话来……

    一滴鲜红的血顺着被咬破的唇再次滴下来,在地上摔成了四散的血花,随着一起碎掉的,还有泰烟对尉迟落衡长达数十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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