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还剩书、数两样没有开始，中间又无端停了五六日，早就令很多外地来赴京城的人有了怨言，泰烟在跟祁司辰分别后便去寻了李公公，嘱咐他通知礼部那边多备一些时令的瓜果和南国盛产的特色点心给参会和观会的百姓们，好安抚人心。

    第二日，书艺大会开始前，约莫丑时，天上还撒着疏朗又密叠的星斑，泰烟从床上默默起了身，她没有惊动在外间值夜的碧荷，而是独自扯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袍套在身上，她动作轻柔的打开窗欣赏了一会儿疏密相缀的星空，又用丝带随意编住松散在肩头的长发，便开始坐在桌旁静静的等待。只因睡前一只鸟儿就着圆月飞入窗，鸟儿身上的翠羽洒满月痕，抬头看去仿佛是明月派来的一只小夜使。鸟儿盘旋一圈，恰好停落在泰烟指间，泰烟被鸟儿迷住，开心的不得了，正欲抬手逗弄一番，忽然发现它的腿上绑了一张小字条。

    嗖——

    不多时，一阵轻风从木窗吹进屋内，少年银勾云纹的白靴尖轻轻点在地上，动作轻得仿佛枝头灵活的鼳鼠。桌上的烛火轻微晃动，为表礼仪，泰烟浅勾起唇角，又举起桌上睡前便令碧荷准备好的凉果茶朝来人敬了过去：“弟弟，别来无恙。”

    百里转身，看着身后的人痴痴的愣神，她着一袭单薄的白衣，领口不似平日里捂得那般严实，而是微微敞开了一些，墨色的发用一根鹅黄色的带子松散的编成粗辫垂在肩头，未退去的月光从窗外大大方方的印下来，散在她的肩上，那双紫色的眸子仿佛沉了两轮弯月在里面，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像独坐在月桂树下的嫦娥仙子，素的清尘脱俗，美的世间再无二。

    百里看着泰烟心头悄悄地跳动，喉间忍不住跟着心室的鼓缩吞咽，碧绿色的眼里充斥着泰烟那张清丽的脸，少年一时间竟忘记了要接茶。泰烟看他一脸呆子样，玩兴大起，忽然就不想敬他茶了，只想逗他。她用指肚蘸着茶水，轻轻甩了几滴在百里脸上，凉茶迷了眼睛，百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姐儿面前失了礼数，双拳一抱就要往下跪：“姐儿，对不住，是愚弟失了礼数。”

    泰烟见他忽然跟自己如此客气，到底青梅竹马一场，自觉有些受不住，连忙把人给拦了起来。“以后莫要再这样就好了，直说吧，是何事要你如此匆忙，等不到天明便要来见我？你可素来不是某个莽人那般不顾礼数的。”

    百里红了面颊，有些尴尬的低了低首，嗫嚅道：“所以我不是提前给你放了信使来么……”

    泰烟见他红了脸，也怕外头的宫人们听到动静，进来看见两个人大半夜独处一室明天再有谣言散出去，到时候只怕父皇不止要禁她足，就连出云宫所有的门跟窗户只怕也要派人过来严密的把守住，她便不敢跟百里过多说笑，只把他拉到椅子上让他有话速速说。

    其实这也是百里一个好的地方，情况再急他都记得礼数，比如这次虽然急着进宫汇报情况，但也提前放了鸟儿来告知，当然小时候被泰烟拉进帐子里那次算作是一个意外。如若同样的情况遇到祁司辰跟尉迟落衡，只怕这两个人都会避开了人直接闯进来，全然不管自己正在做什么，好的是祁司辰会替自己遮挡收拾，也不会趁机上下其手，少年郎性子虽不受拘束但还是纯良的，若是不慎遇上的是尉迟落衡，只怕他不仅恨不得嚎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夜袭了长公主的寝室，还要趁机欺负她的身子两下才会有所满足。

    因此三个男儿里，在礼数这方面泰烟对百里的印象便一直都是最好的，觉得他虽小时候懦弱了些，但自从跟着百亩庚去了边疆后便长成了一个担得起责任也知礼守训的好男儿，放眼全京城都是块宝玉一样的存在，只是他内里淤积着污泥，总不愿睁开眼睛看看这些世人中的良善之辈，更别提接触他们了，永远困在过去的阴霾中不愿意让自己走出来。泰烟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救得了他……

    那些进宫来寻她耍的官家小姐们也总爱跟她谈论与她青梅竹马的这几个人，那些小姐中不乏容貌才情都好的，对百里也有所肖想的，只困于他和百家掌事人百亩庚总不在京城里，无法找人说亲，他又因为那一头白发跟一双碧眼，在京城里一些迂腐的老顽固眼中名声也确实不大好，才作罢。泰烟每每听起这些便觉得内心又骄傲又惆怅，骄傲的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废儿终于有所成，惆怅的是百里的心结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帮他解开。她每每想起俊俏又守礼数的百里，总觉得日后给他挑的亲事也必定要好好张罗才行，对方需得是一个容貌说不上差，家底不上眼也无所谓，但必须得知书达理，是官家出身的嫡小姐。

    总而言之，她嬴泰烟的弟弟，虽不是血亲，但也必须得配好的才行。

    想着想着就扯远了，泰烟摆摆脑袋甩掉多余的心思，看着面前那双翡翠一般的眸子开始认真听他讲。“姐儿，我前几日去了良田山庄，按照手下事先探好的路寻到密室内的祁兄弟以后就令他先出去寻你，我和一队精锐则分别留在密室内和山庄内两处分别进行查探，直觉告诉我，那个地方不简单。果然，我们在密室内发现了通往地下赌场的机关，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再加上当时的人手不够，我没有立即下令铲除那个地方，而是先把那家山庄的底给摸了个大概。”

    泰烟点了点了：“嗯，你做的是对，能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开赌场，这家山庄势力绝对不简单，中蜂的巢蜜不能一次性割完，我们放长线钓大鱼。这次成亲前，本宫要送给父皇一份大礼来回报他养育我十几载的恩情，百里，有查到他们在其他地方还设立了分庄吗？”

    百里眼底浮起一丝难过的神色，然后又被他簇紧在一起的眉给快速掩藏了下去，他看着泰烟点点头道：“查过了，良田山庄业大，目前记载在册的分庄光是南国境内就有数十几家，那些分庄无论规模大小都一律冠着良田山庄这个牌匾，看他们地下买卖人口的规模和胆势，我觉得在北国和周边的一些附庸小国，说不定也有分庄设立，而且……”

    百里顿住话头又抬起头，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神情更加严肃的看着泰烟，两个人不愧是青梅竹马，泰烟瞬间便猜出了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不一定哪里才是本庄！”

    百里点了点头，摸着泰烟的头柔和地笑道：“姐儿几年不见，你又进步了许多，好厉害！”

    泰烟恼火的把手举过头顶用指甲一点点的掐着百里的手背，咬着牙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字：“把、手、拿、开！”

    没成想百里更放肆了，还开心的轻笑着道：“姐儿你鼓起脸的模样像池塘里的金鱼，瞧着真是惹人喜爱！”

    然后泰烟编好的头发就他揉的更加乱了。

    她攥着拳，也不忍心捶玉一样的百里，只忍耐着额头蹦跳的井字筋啪一声用力捶在了桌子上，百里急忙去按她的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外头的碧荷听到屋里响动，一个惊醒连忙起身问询：“殿下，您可还好？奴婢听到里头有响动，需要喊人进去么？”

    泰烟吓得瞪大了眼睛，百里连忙掐灭烛火，抱着她踩着桌子几步窜回了床上，碧荷打开门，看见屋里的窗户开着，泰烟躺在床上睡得正熟，还将自己裹成了蚕蛹。碧荷被逗乐，简单扫视了一圈屋内发现一切如常后便准备退出去，临了关了窗户合上门的时候心里头却生出一句疑惑：今夜的风竟如此大么？

    突然被闷进床上吓得胸口蹿了半天的泰烟闭着眼睛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还不待起身，被子就被一旁的人猛掀了起来，百里一个翻身跨趴在床上，将泰烟虚圈在身下，他闻着姐儿身上那抹淡淡的花香味，心口猛烈的乱跳，根本克制不住。泰烟推推百里的胸膛，催促他快些下床，思忖着待这小崽子下去了自己定要板起脸来好好训他，叫他下次不敢再学尉迟落衡那厮动不动就对自己无礼的轻浮模样。谁料百里正欲翻身下去，忽然瞧见泰烟的衣裳经过这一遭折腾已经被弄得散开了大半，露出来胸口处留着几个和瓷白的皮肤极不相称的红印，百里听军营里那些已经娶妻的手下说过，这些刺眼又暧昧的痕迹是什么。

    这些斑红的刺眼，红的让他心疼，他如明月般高洁不可攀的姐儿，竟然遭人玷污了！

    少年原本亮堂的眸色被阴云快速的卷过，那两汪纯粹的绿变作浓墨色的漩涡，泰烟只看到他的眸子不知为何突然黯淡下来了，里面不仅没有了光泽，似乎还出现了什么奇怪的情绪？

    百里颤抖着手，一只手轻轻抚上泰烟的脸颊，另一只手一个个的抚过那些红痕，平日里一向温和的声音也跟着在抖：“姐儿，你昨夜里，可疼？”

    窗户被关着，泰烟看不清百里的神色，只知道他上半张脸都被阴影密密的遮盖住，她不敢乱动，平时向来乖巧的人，一旦发起疯来就会做出很可怕的事，这是父皇教给她的。她并不害怕百里会伤害自己，虽不知他现下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但是她信这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儿郎心性至纯至良。她只怕，他情绪失控了，都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捧起他破碎的心再修补好。

    思量片刻，泰烟伸出手，就着现在的姿势将百里抱在了怀里，年轻气盛的儿郎被心爱之人紧紧环住，百里动情的亲吻着泰烟身上那些红痕，待吻到第三处时，泰烟终于反应过来他亲吻的这些地方是什么。

    “不疼，你的烟姐儿机灵着呢，我逃跑啦，就是不慎崴了一只脚，不过你别担心，我现在已经好全了，你也知道，本宫从小伤口愈合的就比寻常人快上不少，不过好奇怪，这些被吸出来的伤口居然消不下去……”

    少女声音低低的，慢慢叙说着，百里的眼泪一滴一滴滑下来，润湿了她的袜胸，心上人的声音治愈了他，意外暴戾的儿郎在慢慢恢复成碧玉。

    泰烟不知道，那些红痕根本不是伤，是尉迟落衡给她留下的，火热的，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