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烟还是下了楼,左顾右盼,竟然没有看到季钧昭,就在她之前没多久下来的人,如今平白无故地失踪了?还是说他已经离开了?
姜烟没有再去想季钧昭去了何处,径自地走到一处空座,招呼小二来,问了一些问题。
而不久前,季钧昭方在柜前结了账,又吩咐小二拿笔墨和纸。
此时,季钧昭正站在客栈外,吹了个长长的口哨,随即,一只白鸽款款飞至他的肩头上,他将信条子绑在了鸽子的脚上,摸了摸它,然后放飞了它。
白鸽扑哧着翅膀,这夜色浓稠,无皎月的映衬,它在夜间,就像黑鸦一样。
季钧昭望着它离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我没有家,但你们不能没有归宿,他们都会好好的。”
季钧昭再步入客栈,就听到了几个桌子的人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让霜雪染上了几分温情。
闲着无事,他也在就近的一个小桌子坐下,要了壶温酒,听他们说道时事。
“那胡人真是肆意猖狂,在边疆之地横行霸道,屡屡违反纪法,总是引起祸端,边疆百姓真是苦不堪言。”
“哎?这我可有耳闻,前些日子还打伤了我大越三个农民。”
“是啊,那梁人也是,前年我大越的明宁公主不是去梁国和亲了么?这才刚过多久呢?梁人又在边疆开始蠢蠢欲动了,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胡国已立下战书了不是么?可皇上是否还未决断派哪位将军去?这可不是个好办的差事。”
“朝廷不是已经增派了霍铭泽将军去镇守边疆了么?”
“是的,就在不日前,我们兄弟几个仰慕霍将军已久,此番正是准备前往霍将军的营中,为我军助力!杀梁胡他们个片甲不留!”
雪,开始大片大片的飘落,如柳絮纷飞,乘风而起。
而壶内的酒是滚沸的,饮一口下去,浑身热气升腾,火辣辣的。
“外面又下大雪了,看来今晚是非得留在这地儿不可了。”
“你叹些什么?下雪了才好,这屋子内暖和,歇歇吧,你们是不是已经赶路赶了好些天?”
“就是,换个方面来说,要是没有雪,暖和的春天又怎么能来呢?”
“但愿如此。”
……
“但愿如此,国定民安。”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不大不小,甚至有些淹没在嘈杂的热闹声中,轻轻的,细细的,却入了季钧昭的心。
但愿如此,国定民安。
突然,一个问题直直地抛了出来——人生来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进士及第?
是为了升官发财?
是为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吗?
也许,只是为了平安稳定的过一生,或富贵一生,或茶米油盐。
他生而为人,为家为国,便是他终其一生的使命。
从那里出来,他又是为了什么?实话来说,他并不是为了什么天下太平,为了什么黎明百姓。他没有这些什么平天下,定国邦的大志向。难听点来说,单纯就是为了个人私欲。
而现在,他兴许不再是了。
难道他没有看到吗?
陇郡就在前头了。
他这一路来都见到了什么?
长安城外,建华城外,甚至是京都城外,难民齐聚,无处可去,也无路可走。他们的痛苦,无措,彷徨;孩童的哭喊声,离别的痛哭声……一片又成一片,连白茫茫的大雪也遮不住,掩不下。
他们的面孔是陌生的,却也是熟悉的。
因为他见得太多太多了。
那一双双漆黑无神的眼睛,黑黝黝的脸庞上带着霜雪,齐刷刷地转过来,真挚热切地望着他身上穿着的锦服,还有他的青玄大氅。待望向他身侧的佩剑时,那其中,又带有着一丝丝渺茫的期盼。
他不懂吗?
他不知道他们的意思吗?
兴许是不知道的,毕竟他这么一个无心无情的人,怎么能懂得这些?
姜烟从他身后忽然窜过来,坐到他对面,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问道:“季钧昭,你可有从军的打算?”
他不冷不淡地道:“无。”
“哦,你知道我父亲是谁,那你是认识我了?你怎么认识我的?”
他避轻就重,缓缓问道:“为何下来?”
姜烟脱口而出:“为寻你。”
“……”
她也不算骗人吧?
只是占有一小部分的因素。
这时,小二笑呵呵地走过来,手上端着几个菜盘子,道:“客官,菜已备好。”
“上。”
“是。”
小二将菜一一摆开,放上碗筷,左右扫了几眼,同时又问道:“客官,要多添一双碗筷吗?”
季钧昭先是没回话,静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还要吃点吗?”
他刚刚不会是在想她的食量吧?
她又不是猪,哪能吃得那么多?
虽然,确实,她那是饿极了,才把一桌子菜吃掉的。她又不知道他还在,也不知道他要吃。
姜烟摇摇头道:“你吃吧。”
小二识趣地退下了。
季钧昭的吃相很好,吃得也不快,与他的气质很衬,不急不慢。
姜烟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好奇地问:“你就吃这么些东西吗?”
清汤寡水的,绿油油的,看着就十分没有食欲。
他瞥了一眼她,没回答,仍然在吃。
那一眼好像就在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吃得那么多?
“哦……”姜烟是个闲不住的,无聊了就想与人聊天说话,眼前就这么一个认识的人,却是个不爱搭理人的,但她向来能说会道。
他不理人,却不能阻止她说。
姜烟四处瞄了几眼,问:“你的佩剑难道不随身带着吗?”
他摇了摇头。
“那若是被别人拿走了怎么办?”
“……”
“没有放在身边的,自然是不重要的东西。”
这声音很熟悉,却不是眼前人发出的。
姜烟察觉到身后有人,转头过去,看到一个身着白兰色大氅的男人,手执油纸伞,唇角带笑,温润如玉,左边牵着一个小女孩,向他们而来。
男人唤了一声:“阿宁。”
季钧昭向他点头回礼。
男人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季钧昭旁边,把小女孩也拉到自己身边坐。
留下姜烟一人在一边尴尬。
男人像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先问:“这位姑娘是……”
“小女姜烟,丞相府嫡氏长女。”
“姜丞的独女?”
“是。”
“那……”男人略惊,偏头看向季钧昭,见他还是在心无杂念地吃饭,只好压下自己的震惊,问:“姜丞可知姑娘在此处?”
姜烟点点头,道:“应该快要知道了。”
嗯,也快要杀过来了。
千万别被阿公阿婆知道了,不然,他们真的得心疼死她,受了此惊吓。
姜烟默默地在桌子底下戳了戳手指,心怀愧疚。
“年年,好困。”小女孩抱着男人的手臂蹭了蹭,恹恹欲睡。
“吃饱了就又睡,我们不能在这儿多停留了,还要赶回陇西,为你太祖母贺寿。”
“哦……”嘴上这么回应着,她趴在男人手臂,渐渐停了声音,似是已入睡了。
男人无奈,一把抱起她,拍了拍她的背,像哄小孩似的,并向季钧昭和姜烟道:“阿宁,姜姑娘,我们先行告辞。”
“回见。”姜烟礼道。
季钧昭放下了碗筷,擦了擦唇,道:“贵府与李将素来交好,此次战役,李将亦参与在内,可有慰问?”
男人笑道:“欲往之,俟矣。”
他像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辞,道:“是月既望,回见。”
“回见。”
见男人他们走远了,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姜烟才问:“他们是何人?”
他言简意赅地道:“陇西李氏,晋阳温氏。”
“竟是世家大族的人?你与他们相熟吗?”
“不熟。”
姜烟不信,又问:“那温公子怎么还唤你阿宁?”
“他向来如此。”
看着就不像不熟的样子。
这人当她傻子呢。
“你的骨哨在何处?”
姜烟努努嘴,道:“被抢了。”
“那个人身上并没有。”
“怎么会?”姜烟微蹙眉。
她可不相信骨哨会自己长腿跑了,也不相信会随意掉落。可他们拿了又有什么用,如果不是她来吹,这骨哨就像个垃圾废品一样,发挥不出一点作用。
“他是梁国死士,我也已书信给你父亲说了此事,战乱的时候,你最好是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在街上走。不然,但凡你被抓入敌营,你可有想过,在战场第一线的霍将军该如何是好?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大越士兵该怎么办?在朝堂之上,你的父亲和你的舅父又该如何做?
“你的家人,皆是我朝重臣,故你一人,便可扰乱大越的军政,你的安危,不仅关系着你的家人,同时,也关系着整个大越,可明白我的话?”
自见了季钧昭第一面,头一回听他长篇大论的说这么多话,姜烟还有点恍惚。可当听到后面,她才猛然醒悟,他是在数落自己。
明明用那么冷清清的语气说,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凶得很。
“……”姜烟抿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天我会与你一起等,直到你父亲的人过来,在房间内待着,不要出来,需要什么,与我说便好。”
“嗯……”
姜烟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上了楼,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那里有书。”
姜烟循着季钧昭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摆了几本新书。她绕过屏风,走了过去,盘腿坐了下来,随意地翻看了几页,又拿了另几本看了几眼。
她把书丢在一旁,抬头看向季钧昭,道:“这些书我全都看过。”
他直接了当地问:“要什么书?”
姜烟也实诚地回答:“不知道。”
她属实是不知道,她看过的书快比她吃过的饭粒还多。
“……”
姜烟有些扭捏地道:“你能给我带几本话本子回来吗?”
他毫无犹豫地回:“不行。”
“哦……”
“那……你做什么?就在那里待着,不无聊吗?”
姜烟看他端坐在书案边许久,一动未动,只是会时不时回她几句废话。
哦,当然了,这一句废话他没有回。
季钧昭不知从哪里变出来几本书,并把它们放在了书案上。姜烟低头翻了翻,竟是兵书。
本是想翻翻了事,毕竟这几本她也是看过的,但并未多读,不像那几本,熟的她都快背下来了。
谁知,就是这几眼,她慢慢地抬步,悄悄地走了进去,许久许久都没有出来。
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过,感觉不到日夜的轮换,感觉不到黄昏将至,日落月升,心中浮现的只有成皮影戏般的兵法。
身边的人起身出门,一会儿,又开门而入,她都没有发现。
季钧昭灭了烛火,打开客舍的窗,沉声道:“今晚,我们得离开此处。”
“嗯……”姜烟还没完全回过神,下意识地答应了,而后疑惑:嗯?”
“为何?不是要等父亲的人吗?”
季钧昭侧身望着窗外,朝她道:“过来。”
“哦。”
姜烟快步走过去,靠近窗边,也侧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登时一愣。
这个时候,恰恰是赶路人寻处夜歇的时段,客舍来人多实属正常。
但,哪有人大半夜的在山里赶路的?除非真的急到不行。零星的一两个也无所谓,正常现象,但这也有点多了吧。
姜烟压低声音,悄声问:“是不是有人要来了?”
“那几个商人,都是练家子,武功不低。”
姜烟眨巴着眼睛,十分认真地问:“你打的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