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行

    二人驾马紧赶慢赶,一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个驿站。这些驿站大都有人守着,轻易不得进,只是越靠近幽州,就越稀少,约莫是因着战乱撤了许多。

    他们距离上一个驿站已经很远了,也没有看到下一个,附近荒无人烟,只有枯枝残雪,没有客栈或是其他歇脚地。

    卞期惠拉了缰绳,座下的马匹就缓缓停了下来。看了看天色,怕是日暮临近夜晚。白日的雪都那般大,今夜天上更是不会有月亮引路,再走下去怕是行不通。

    前头谢韫缓缓也停了下来,他回头同卞期惠对视,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先找个地方歇脚,如果实在行不通再另做打算……”谢韫率先开口,他的想法同卞期惠不谋而合。

    “可往回走,去前一个驿站。”卞期惠接过他的话。

    二人达成一致后,便加紧赶路,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找到了一处破庙。

    卞期惠和谢韫都没有冒然进去,只是借着火把的光观察了一番破庙周围。确认没有其他人后,二人才推开门走进,这扇破旧不堪的门瞬时朔朔抖落下不少尘土。

    一眼望去,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尊破败的佛像和一张爬满蛛丝的掉漆供台。中间有着燃尽的焦黑火堆,显然不久前有人在此地借宿。

    这样倒是行了方便,二人在附近捡了些柴火,点起火堆取暖和热食。

    俩人之间话并不多,一时间庙里只有火堆的响声和进食吞咽的声音。

    酒足饭饱后,卞期惠将自己抱成一团,侧着脸趴在膝盖上搁着的臂弯里,无聊地看向一旁的谢韫,待他察觉之前,卞期惠就霍的起身去铺床。

    她先把干草铺成一对,在把身后的一直背着的小布包一展,那包袱的内里就变成一块毡布。她铺在那堆叠得高高的干草上充当褥子,又把自己厚厚的狐裘披风也铺了上去。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睡。”在干草上铺完床,卞期惠扭头看向坐在一旁静静烤火的谢韫自然地问道,他的影子被火堆拉出一个很长的影,显得些许孤单。

    谢韫转头看向她,黑沉的眼眸中流露出可见的惊讶。

    卞期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实在引人误会,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的被子同我的褥子一起用着,我们一起睡比较暖和,不对,不是一起睡……”卞期惠越说越慌乱,舌头都快打结。

    谢韫漂亮的眼睛划过促狭的意味,静静看着眼前的姑娘一整天难得的鲜活。

    “好吧,就是一起睡。”卞期惠别过脸,干脆放弃解释,只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绝望的气息。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韫终于出声,打破了卞期惠的窘迫。

    卞期惠有些赧然,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睁着闪亮的眼眸,扭头定定看向谢韫,无声询问。

    “你先去歇息吧。”谢韫收回笑容淡淡道,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卞期惠闻言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只得合衣睡下。

    谢韫不睡也好,她一人正好霸占这草堆。

    背对着谢韫,睁着眼睛看向斑驳不堪的墙壁,她一时有些难以入眠。

    背后穿来脚步声,不多时身上一重,一个混着甘松清苦气息的被子轻轻盖了上来。

    她倏地转过身轻轻喊了一声,“谢韫。”

    “嗯?”谢韫低低应道,他已经坐回火堆旁,面前的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时地溅出一些火星。

    “你真的不睡吗?”卞期惠怕他真的一夜不眠,自己却呼呼大睡,那可是万分罪过,但又迟迟等不到谢韫的声音,就只能自顾自地说道,“我睡不着,我平日里睡得很快……”

    “你阿父阿兄是什么样的人?”谢韫突然问道。

    “阿父阿兄?我阿父很疼爱我们,那把红缨枪就是他赠予我的,他从不拘着我习武,不要求我像旁的姑娘家一样,小时也带着我走南闯北,可惜我不是男子,若我是男子,定然也上阵杀敌,驰骋疆场……至于阿兄……”

    卞期惠说她的阿父阿兄就停不下来,谢韫只是往火堆里添些柴火,并不打扰卞期惠的说话,整个破庙里因为卞期惠的絮絮低语流露几分温暖。

    “抱歉,我的话是不是有些多了?”卞期惠停了下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将自己儿时的经历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而对面的谢韫几乎是一语不发……可能这样的夜晚总是让人有说话的欲望吧,卞期惠宽慰自己。

    “无碍,我在听。”谢韫面色依旧是淡淡的,但好在未流露出不耐。

    卞期惠闻言松了口气,但不再开口。这个毛病总是忍不住犯。她在家时也是这般,只不过在家里倾听的对象是鸢时和梅见。而现在是一个冷着脸的谢韫。

    骤然歇了的人语让破庙一时有些沉寂,卞期惠流露出几分不自在。

    那边谢韫却微微侧脸,火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出半暗的剪影,像是在疑惑她为什么不说话。

    谢韫的动静像无声的催促,清楚地传到一直注意着他的卞期惠眼里,于是她只能坐实自己聒噪的性子,继续开口:“我还有一个师傅,你应该不知晓……”

    渐渐的,卞期惠的声音歇了下来,她面对着谢韫沉沉睡去。

    谢韫这才扭头看向卞期惠,白日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经静静地阖上了,她的睡容很安详,呼吸声绵长。

    其实谢韫不嫌烦,因着小时被送到冀州的寺庙里习武,寺庙实是个不染红尘的地界,过于寂静,所以他爱听人语,只是家中很少有人会说这么多话,除了今天一个卞期惠。

    谢韫又转过头看向破庙的另一旁,借着火侧眸打量那一柄红缨枪,朴实无华的黑布包裹着枪身,银色的枪头只露出一角,就已然聚集这九州寒霜,真是锐利无比,确如她所言,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兵器。

    耳畔骤然传来几声闷闷的啜泣,像被大雨淋湿的猫发出的呜咽,强势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韫皱眉看向声音的来向,他原不知道卞期惠这样爱哭。

    这般想着,他已经起身走到卞期惠身旁,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蜷缩成一团,整张脸上布满了狼狈的泪痕,身体也像是怕冷一样打着寒噤,却只不过是因为在睡梦中都憋着哭声,实在忍不住地抽噎罢了。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沉默了良久,清冽的声音压低了,耐着性子像是哄孩童一般轻声道:“卞期惠……你可是冷?莫要再哭了。”

    “阿父……谢韫?”卞期惠被魇住了,她费劲睁眼,眼前一片模糊,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人,但是熟悉的味道传入鼻尖又令她心安。

    “我在。”

    面前的姑娘却又没出声了,安静了许久,久到谢韫以为她睡着了。

    她才近乎梦语般喃喃道,“我好难过。”

    谢韫闻言垂下眼眸,却不再离开,只离着卞期惠不远一直静静坐着。

    第二日一早,日光从一旁纸糊的窗牖中泄了进来,引得卞期惠睫毛轻颤,她猛地一惊,坐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辰时。”谢韫不咸不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穿戴整齐端坐在火堆旁,那簇火堆已接近熄灭,不是很暖和了。

    谢韫是烤了一夜的火?也不知睡了还是没睡。卞期惠想了想,实在没想明白,就只好起身收拾,利落地收拾好自己,卞期惠背起行囊起身走向谢韫。

    “早,谢韫。你……”她本欲关心他睡得如何,但窥见他眼底下的青黑,识趣地闭上了嘴。

    “赶路吧。”谢韫云淡风轻看了一眼卞期惠,双颊还带着刚睡醒的粉霞,看着倒不像昨天白日那样憔悴。

    卞期惠正要上前要帮他拿行李,他却先她一步,一手提起他的长剑,一手攥住包裹大步向外面走去。

    她也不敢吭声,收回手,背上自己的长枪,眼观鼻鼻观心,也顺从地跟着走了出去。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今日的天气较为晴朗,赶路的速度自然快了不少。若是不出意外,天黑之前可以抵达幽州附近,只不过依然要在外留宿一夜。

    只是越靠近幽州,先前暂时压抑的悲伤和焦灼如海啸一般又反扑了上来,卞期惠的情绪陷入颓靡的泥沼。

    谢韫敏锐地察觉到了,早早就找到一间客栈歇下,大大出乎二人意料,这间客栈的生意竟然不错,里面竟然还有胡人食客在堂前喝酒吃肉,最为特别的是这般凶地管事的竟是个女人。

    二人甫一进客栈,原本不甚亮堂的客栈就亮起许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特别是那堆胡人中,一个体型尤为高大的胡人紧紧盯着卞期惠,冰冷如野兽一般的眼眸流露出些许不同于其他人的蠢蠢欲动的贪欲的杀意。

    卞期惠感受到如芒刺在背,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原先没料到客栈这样多的人,他二人身上称得上华丽的裘衣在这个地界,无异于一块香喷喷的肉,引人争抢。

    禁不住的她寒毛直竖,浑身肌肉紧绷,缓缓握住身后的长枪。

    突然一只微凉的手覆在卞期惠的手背上,她几乎是一个激灵,扭头看向谢韫。

    谢韫没有看她,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腰间拿出一块刻字符牌,原本冷眼旁观的老板娘立刻扬起笑容,“原来是谢使君啊。”

    随着这声称谓,紧紧包裹着谢、卞二人周围的恶意如潮水般退下去,甚至有人发出败兴的嘘声,原以为的待宰羔羊变成披着羊皮的狼,倒人胃口。

    毕竟人人都知道,如今这世道朝廷的官员虽大不如前,但也不可轻易妄动,因为真正可怕的不是朝廷而是这个姓氏背后所代表的世家。

    一旁的卞期惠深深呼了口气,背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也一寸寸退却,令她的全身骤然放松,浑身的肌肉几乎有些脱力。她的手又放回身侧,晃过神来,眼神快速地向那个高大的胡人扫去。

    岂料对方因无趣的嘴角又骤然咧开,露出几乎能啖人血肉的森冷的白牙。

    卞期惠微微皱了皱眉,不予理会。身旁的谢韫已经交代好老板娘。

    二人在相邻的客房住下,这个客栈的一个特色便是客人虽多但留宿的人极少。

    卞期惠跟着谢韫一路上了二层,二人在客房门口驻足,“刚刚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卞期惠一愣,因为谢韫说的是凉州话。他讲的凉州话完全不同于她往常听到的,因着他自己的声线带着一股清凌凌的,十分悦耳。

    谢韫看着呆呆的卞期惠,疑惑地挑了挑眉,“你有什么想问的?”不料卞期惠还是没有反应,他只得静静等待回复。

    “你先前拿的是?”卞期惠也自然地说着凉州话。

    “我的官牌。”谢韫料到卞期惠会对这个好奇。

    “你在赌?”

    “是的,说不准在座的的是些亡命之徒还是谢氏的仇家,不过赌赢了。卞期惠,你说是吗?”谢韫面色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声音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那万一呢?”卞期惠并不答是否,反而有些执着地问,她对谢韫表现出来对自己性命的满不在乎感到惊讶。

    “不是还有你的枪?”

    卞期惠闻言顿时眉眼弯弯,扬起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大大笑脸,真心实意地轻声说,“是,我会保护你的。”

    谢韫也不知是听没听见,只是转而说道,“不必担心,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早日安歇。”

    听到这句话,卞期惠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满身的疲惫,遂各自回客房休息。

    正如谢韫昨日所言,二人很快抵达幽州。

    风雪千里,终于看见辽阔的地界上立着刻有“幽州”二字的石碑,枯黄的草生长在石碑之下,而厚雪覆盖在石碑之上。

    风雪呼啸,卞期惠抬头向那座城望去,顿时涌来一股压抑紧绷的气氛,好似如何明媚的太阳似乎也化不开这座城的森冷。

    身旁的谢韫微微眯起双眸,卞期惠因为缺少实战无法辨别的气息,在他这里一清二楚,是血腥的气息,这幽州城不久之前发生过残酷的杀戮。

    谢韫虽早有预料这般境地,但也无法知晓这座城的主人是他们汉人还是胡人,里面住着的是人还是鬼。

新书推荐: 死于冬日的太阳 《恋与星穹铁道》 女主,你糊涂啊 我恋爱脑?我装的 再见面,同桌已成千亿总裁 这左右为男的咒术界 咸鱼遇妖 [微悬疑] 书上曜 神君不拿追妻剧本 海海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