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净室房门紧闭,随袅袅烟雾一块蒸腾而起的还有栀子花的清香,与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浴桶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嫩白的花朵,这些花全都来自朝露院一角的那棵栀子花树上。春祺站在木桶一端,为桶里正闭目养神的小娘子仔细的梳理着都快打结成一团毛球的长发。

    梳整完毕后又抬来一个木桶,里面也放着几片花瓣。

    乌丝一入水,便一发不可收拾的在水中向四处散开。就像每次作画之后,墨色的笔尖刚碰到水面便泛起涟漪的样子,好看极了。

    待将头发洗净后春祺伸手摸了摸浴桶里的水,只见她皱眉摇了摇头,而后绕到另一端,弯腰拿起木瓢往一旁冒着热气的桶里舀了小半瓢水,直起身后边轻轻搅动浴桶里的水,边将瓢里的热水缓慢的加到里面。

    按理来说主子沐浴,作为贴身婢女的秋祉也应该在旁边伺候着的,只是秦徊本就心中对她有愧,再加之从她逃出山鬼帮后又立即与秦于仲会和了,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故而这会儿她正在朝露院的次间里呼呼大睡呢。

    感受到了桶里有些变凉的水温正在逐渐升温,半睁半闭间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秦徊觑见了眼前那双圆润的小臂上有几处瘀青,当即关心的问道:“春祺,你的手怎么了?”

    春祺闻言,忙抽回手臂,慌乱的将挽起的衣袖放下,几块瘀青的地方也被很好的遮盖住了,“没,没什么,是奴婢不小心磕的。”

    “做什么事能不小心到磕得左一块右一块的?”

    停顿许久也不见春祺做出解释,只是看向她时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秦徊心里其实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黛眉倏地拧成一团,追问道:“难道是因为你替我隐瞒,所以阿爹阿哥将罪责怪到你头上了吗?”

    被说中后春祺终于支支吾吾的开口了,“不是家主,是… …是少爷,但少爷罚得对,说到底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就该拼死不让小姐迈出朝露院半步,若不然小姐哪还会受这些苦。奴婢天天都在祈祷老天一定要保佑小姐平平安安的回来,幸好小姐最后真的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傻气,如何能怪得了你呢,明明就是我的错,我先害了秋祉,又害了你,最后还害了阿爹。”秦徊说这话时是鼻酸的。

    方才冷静下来后她回味起了秦于仲对她说的话,那些话分明句句都是安慰人且专门说给她听的好话。

    阿爹这官职越高,眼红他的小人自然也会越多,许多人都在等着看让析军闻风丧胆的征南大将军出错的那一天。一旦被他们发现点端倪,再普通的小错也会被他们的唾沫星子堆成大错。

    帝王之术虽讲究一个平衡和掣肘,可很多时候也耐不住官场上一边倒的压力,倘或人人都觉得阿爹向析人秘密买粮是件天理难容的事,圣上左右为难之下最终也只会选择妥协。

    况且这位国君一向猜忌心理较重,怕只怕他也觉得阿爹这事做的触碰到了他的逆鳞,到时再将问题上升到叛国的高度,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如此看来这会儿如果能有几位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帮忙,也许阿爹的处境也会变得容易许多。不过这都是后知后觉的后话了。

    他们秦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别无二心的驻守在南部地区,平日里成堆的军务就已经让阿爹忙得焦头烂额了,他根本没有结交官员、维护关系的心思,朝中局势就如同他们家与安宁城的距离一般,遥远又多少有些陌生。

    如今她也只能在这胡乱瞎猜一通,只希望阿爹上朝时,朝堂之上能有明辨是非、刚正不阿的大人站出来带领众人客观分析。当然了,若是能再为阿爹说点好话自是再好不过了。

    每想到一处坏的地方,都会有一声叹息声伴随着从嘴里发出来,“也不知阿爹现在如何。”

    小娘子这般低沉萎靡的情绪,已经强大到足以让一旁的春祺都被感染了,她觉得此时应该说点什么来转移主子的注意力,“小姐别太过自责,也别太过担心,家主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你是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才如是说。可我知道,又怎么可能会不担心呢。”

    又往浴桶里加了一瓢热水,春祺傻笑着说她当然知道,“此次宫里负责传旨让家主进宫觐见的人是小殿下。他来时可客气了,又是询问小姐的情况,又是宽慰大家的,家主出发那日还亲自前去城门相送。您是没瞧见,家主走时笑的可开心了,哪里像是要去安宁城请罪的样子。”

    秦徊听后果真放心不少,一连点着头说了好几次“那就好”。

    然而下一瞬却将声调骤然拔高,“你说谁来了?”

    拍了拍胸脯,这声惊呼着实吓了春祺一跳,“小殿下呀。您还同奴婢说过三月会时在三公主的引荐下在后林苑你们见过面的,小姐莫不是忘了?”

    怎会忘,屋里一角的高案上还放着两年前初次进宫时,阿爹专门给她准备的皇室成员画像。那段时日每晚都是枕着这些画像入睡的,已经在脑海里烙下深刻的印记了,怎么可能会轻易忘了呢。

    况且在后林苑还同这位殿下有过一面之缘,是个长得很精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光的男子。那种光是温暖的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光,更是涉世不深、天然纯真的光。

    她自言自语的说了句:“原来阿哥口中那位从安宁城来的贵人就是他啊。”只是让她不解的是传圣旨这种专门由同伦官负责的事情,何时需要劳烦身份尊贵的皇子代劳了?

    “我记得,他送阿爹出城的… …为何他没同阿爹一道回安宁城?”秦徊一面说着,一面从水里站直了身子,她一把扯过挂在木桶边的月白里衣披在了自己身上,又扶着桶边从里面小心的走了出来。

    还在滴水的长发瞬间将里衣浸透了一大块,湿透的衣服紧紧的贴在不算白皙却很滑腻的皮肤上,拂藕玉背若隐若现。为这朵刚出浴的出水芙蓉增添了好几分耀如春华、柔媚动人的风姿。

    然而这样一副美好的画面,忽地被一张能盖住小娘子全身的棉帛给盖住了,春祺怪嗔道:“奴婢转身的功夫您怎的就着急出来了,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拧干,仔细一会儿染上风寒!”

    将头发拧至半干,才继续道:“小殿下来的那日正巧是小姐托人捎口信来的时候,听闻小姐遇上些事,还需要耽搁些几日才能回来,小殿下一听便说那他也再多待几日,等看到小姐安然无恙的回来他再走也不迟。这次可不是奴婢多嘴,这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小殿下心悦于小姐,否则怎么可能小姐一出事,他便大老远的亲自跑来。”

    作为圣上嫡出的皇子,从小父皇疼、母后爱,有含三履这般知情达理且怀瑾握瑜的阿姐从旁教导敦促着,还有能力出众早被内定为太子的大哥替他遮风挡雨。既不愁吃,也不愁穿,更无需为了皇位同手足勾心斗角。

    这样一位从在娘胎里就被老天眷顾着长大的人,秦徊从一开始便知她与他不是一路人。

    -

    含什袭是昨日傍晚收到秦府小厮的传话,说是少爷和小姐回府了,若是小殿下明日有空,还劳驾殿下赏个脸,入秦府一叙。

    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儿郎,又焦急的等待了那么多天,这会儿得知秦徊已经回府,他哪还耐得住性子能再等一天,当即便委婉的表示他今晚便有空。

    小厮听懂了贵人的暗示,考虑过后觉得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小姐才刚回来,确实如少爷所说的需要好好休息打整一番,毕竟是堂堂正二品官员家的小姐,蓬头垢面的见贵客有损大家闺秀的形象。

    于是在小厮也说了一番更加婉转的推辞后含什袭方才作罢。

    是以翌日一早,便迫不及待的登门拜访了。

    眼下他正坐在外院正堂等待,眼神不时的朝门口张望。

    说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征南大将军府了,可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仿若从未来过一般。

    他在心里笑叹了一声,可见自己几日前登门时是有多么的心无旁骛,心无旁骛到只想得知她的消息,一切和她不相干的东西都被他自动屏蔽了。如今她安全归来,也终于能有闲心看得见除她以外的东西了。

    放眼望去远远与正堂相对的是独具西南方特色的粉墙照壁,四周分别由凸花青砖组成了梅、兰、竹、菊以及青松翠柏等既丰富又多彩的立体图案。

    中间由大理石镶嵌了一圈浓墨相宜的自然山川图,此图的最外圈还塑了几只惟妙惟肖的鲤鱼做点缀。

    照壁脚下砌有花坛,眼下正是花开的好季节,花坛里的花一团团、一簇簇的,整个院子花香四溢的同时也显得怡静幽雅。

    将照壁夹在中间的两侧粉墙上都挂有一块长方形的乳白大理石,左边写着秦家的家训——古槐及第,右面那块上什么字也没写。

    眼前别具一格的照壁着实带给了含什袭不小的震撼,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的样子,以前只在书里见过,还感受不大出来照壁的魅力。

    此次一见,让他愈发的对南方的风土人情兴趣大增,不免感叹了句:“果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呐。”

    谁知话音刚落,一阵栀子花香的气味“咻”的一下钻进正堂,有种登堂入室的霸道,可闻起来却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下一秒门外响起了一道洋洋盈耳的声音:“殿下博闻多识,我家有什么是能让您大开眼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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