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

    晏竹一怔,先前倒是未曾料到舒鹤会应上他的问询。

    若是舒鹤开口拒绝,他大有一百种理由自圆其说。

    舒鹤既然愿意分神听,那他亦是做好了与她交心相谈的准备。

    只不过,说起话来真假参半罢了。

    可晏竹许是前数年孤冷惯了,终究是经验不足,偌大一桩事摆在那里,竟不知该从何处落手讲起。

    他低头缓缓想了想,方才开口问道:

    “你先前问过我,为何能与齐鸠,陆闲等人相识。想必你亦是寻机问过齐鸠,不知他如何应答你?”

    舒鹤仰头看着暗处隐隐绰绰的悬梁,轻笑了一下,低声道:

    “你猜呢?”

    晏竹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门板,心下莫名有几分紧张:

    “他是否同你提起过……曾经视我生父如救命恩人,无以为报,因而主动请缨认了主,从此替我生父出谋划策,成为左膀右臂。”

    这一段姻缘仙人倒是不曾提起,舒鹤不由得对晏竹的出身生出了几分好奇,但碍于当初所承诺不多追问,她便将已至唇边的问话咽了回去,等着晏竹自己提起。

    晏竹似乎总能明白她的意思,许是这些年朝夕相对,一路长大的默契,舒鹤并未对此深究。

    但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晏竹素日里总以女装示人,若是真谈及心悦之人来,会是何等样貌风姿?

    思及晏竹日日深重的心症,舒鹤虽是觉着晏竹未必就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简单,但她愿意放下片刻防备,同他好好谈谈。

    她亦是很好奇,他的过往。

    晏竹垂眸,声音虽是平稳,语调却渐渐低落下来:

    “当年前朝灭国之时,你也许尚未出世。因着这场动乱,我一朝家破人亡,留落四方……”

    说起这这揽子旧事,晏竹自嘲地笑了笑,心中压抑着的厌世之感再度席卷而来,似是有一块巨石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为何这世道总是偏见他一人?

    为何要让他反复在希望与绝望中徘徊 ?

    为何他心心念念要捧在手心里的救命稻草,偏偏是他最该无言面对之人?

    他索性敞开心房,将心中积年所想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若是说出实话来,只怕你要笑我才是。”

    舒鹤笑了笑,出言调戏了一句:

    “可是,你许多不曾外露的模样我都见过。”

    “如此说来,我可否算作是你半个知心之交?”

    晏竹只被舒鹤话中的知心之交触动到了,身子抖了抖,如释重负地回首,手指扣着雕花纹路。

    明明眼前所见不过空空一块寻常门板,可他却好似能透过这样物什,看出她的模样来。

    “自满门上下被大梁正统之军无情残杀殆尽,我便丧失了苟活之意,想着不如死了,倒还干净。”

    “活着,不过是一遍遍从噩梦中醒来,再一遍遍痛悔为何如此惨状我终究是避无可避。”

    “我昏昏沉沉流浪了许久,被人牙子拐了却被权贵指着骂没福相而再度被遗弃街边。”

    “正当我备了一把匕首,想着要去地下同亲人团聚之时,舒老爷恰巧押镖途径至此……”

    舒鹤听到爹爹的名字,微微一怔,轻轻地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晏竹咽了咽口水,眼前浮现出当时的景象来。

    他瑟缩在客栈颇为肮脏狭小的一角,空洞望着来来往往的食客。

    “掌柜的,何处来的叫花子,真是晦气!”

    他抬眸看了那位旅商一眼,并不作声,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匕首。

    大梁千金悬赏前朝太子项上人头,不知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惟恐失去了发财之良机。

    掌柜点头哈腰地将客人安置妥当,劈头盖脸地骂了心慈手软的小二,用肩头上的旧抹布擦了擦手,开始撵他:

    “滚滚滚,我们这儿不留闲人。”

    他面无表情地微微低头,轻声道:

    “掌柜若是觉着碍眼 ,我走便是。”

    原以为要多费上些嘴皮子,未曾想他应得这般利落,掌柜一时哽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快滚快滚。”

    “掌柜的生意越发好了,瞧着身材都圆润了不少,舒某人再次先贺掌柜日进斗金之大喜。”

    掌柜眯起眼晴笑了笑,腰向下弯了弯,拱手道:

    “诶呦,瞧这话说的,舒老爷总是这般客气。听闻贵夫人已登洋人口中所述极乐之境,鼎鼎有名的镖局,如今便归着老爷一人所有了。”

    他抬起头,只见掌柜口中的舒老爷,身着玄色氅衣,身后仆从殷勤地递上一件银狐披风来。

    才不过深秋,便有这般打扮,这人看着非富即贵。

    晏竹对富贵并不着兴,当年荣封太子祭典,何等富贵他未曾见识过?

    可惜,大梁一把火烧去了美梦,连个摇摇晃晃的空壳都不留给他,诸般种种,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舒老爷端着手炉,笑眯眯地看过来,缓步靠近,蹲下身子朝他伸出手。

    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舒老爷拂去他发间的烂菜叶,笑了笑:

    “孩子,别怕。”

    那夜,他吃上了灭国以来第一顿热乎的饭食,即便是如今,晏竹依旧记得分毫不差。

    乃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油抄手。

    不过多时,碗便见了底。

    就这样,他跟着舒老爷回了璃山,因提起自己惨遭灭门,恐遭仇人追杀,便听从舒老爷之提议,易容改貌,摇身一变,成为府中镖师义女。

    晏竹说完,才恍然想起,陆闲提过,易容散出自暗卫司师祖之手。

    那舒老爷,究竟是何身份?

    他心中突突乱跳,却不敢在舒鹤面前表露出来。

    舒鹤倒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收留之事,本以为是爹爹别有用心,如此说来,莫非是她疑神疑鬼,错怪了旁人?

    可一切亦是空口无凭,要讲究证据才是。

    念起璃山镖局,她忽然又鼓起了勇气。

    即便金陵舒家视她如玩物,可她身负六壬绝学,有何不可自己立一番事业?

    晏竹叹了口气,继续道:

    “与你谈这些,有博人同情之嫌,但绝非我本意。”

    “我只是想说,既然舒老爷于我有恩,我不会轻易做出对镖局不利之事。”

    晏竹确实如此设想过,待成了暗卫司之事,他便同前朝种种断了联系,甘心留在璃山。

    即使功不成名不就,只要能留在舒鹤身边,安心守着她,当一辈子下人他都乐此不疲。

    舒鹤听了他这话,心中虽并未全信,但面上却半点不表露:

    “我自然信你。”

    “不是说过么?日后,我还需多多倚仗你才是。”

    她想的是当初立下的字契,而晏竹却是心有他念。

    他想起自己初至璃山,无依无靠,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值新岁。

    因着哑疾之故,他并不与人交往,拜年更是空谈。

    舒老爷给了他一把长剑,让他对着院子里满是雪的木头桩子练习剑术。

    他并不在乎,只是无意中瞥见夜色中忽然绽开的烟火,听见旁边的院子里传来无尽欢声笑语,难以自抑地生出些许羡慕来。

    他本就是无人要的怪物,谁会在乎?

    他收起剑,盘算着打坐练会儿功,便去睡觉。

    院门处探出了一个小脑袋,脆生生地唤着他:

    “姐姐——”

    晏竹冷冷地转过头,看点舒鹤费力地提着个食盒,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

    听闻镖局千金是个禁不起风寒的病秧子,若是冻坏了,又该有人责他图谋不轨了。

    舒鹤踮起脚尖,揭开食盒盖子,动作生疏,却笑着摆出碗筷来:

    “嬷嬷不让我出去,可外头这般热闹,若是平白错过了,岂不可惜?”

    “我问后厨的陈叔多要了一份年夜饭来,就同姐姐一道吃罢。”

    晏竹哼了一声,单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凳子上。

    他比舒鹤年长上不多,可看着她的样子,却总觉着这是个天真无邪的妹妹。

    “姐姐,新岁平安……”

    屋外炮竹声不绝于耳,晏竹盛汤的手微微一顿,侧目看过去。

    跳动的灯火下,舒鹤的眼眸亮晶晶的,如满天星河,悄然撞入了他的心怀。

    我心悦于她。

    晏竹想着。

    望着纱上的剪影,他走火入魔地伸出手,迷恋地触碰着舒鹤的影子。

    贪恋她的一切,竟是这般美好。

    晏竹忽然觉着,若是有舒鹤在,活着或许亦可称作好事。

    舒鹤打开门,笑着说道:

    “愣着做什么,去寻些吃的。你不饿么?”

    舒鹤勾着他的手指,朝前走去。

    那句念念不忘的心悦之语,终究是迟了一步,未能说出口。

    晏竹将这话放回心底。

    他总觉着来日方长。

    次日清晨,日出的余晖照进山谷,山头上的两个人影在天光一线中显得格外渺小。

    “这么快便查明白了?”

    易觉瑜有些不信。

    “谷主放心,此人千真万确,乃是前朝太子——李淮安。”

    听见身后似乎有脚步声的动静,易觉瑜笑着撕去信纸:

    “罢了,怎会这般,知晓你不说实话,算了。”

    那人会意,点头应是。

    “对了,祝薇若有事吩咐,你去天盟谷瞧瞧?”

    待得送信之人走后,易觉瑜转过身,瞥见一抹残影。

    几下飞掠,易觉瑜正落在山腰处空地之上,却追丢了人影。

    他百思不得其解,余光瞥见晏竹冷着脸站在百步之外。

    好半晌,易觉瑜才回过神来,朝他拱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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