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他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脚尖在门前的青砖上转了转,终究是未能伸出推开门的手来。

    晏竹提剑而立,侧耳去听屋内的动静。

    夜风扫过,跳动的烛火不时传来丝缕爆裂之声,在寂静一片的小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不在么?

    晏竹皱起眉头,利落地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空无一人,未曾关紧的窗扇发出声响,逶迤垂落的帷帐起起伏伏,一阵淡淡的幽香传来,萦然不绝。

    晏竹顾不上忌讳,单手挑开帷帐,床榻上仍是空无一人。

    他心下一空,登时有些慌张起来。

    舒鹤常读的书册叠落在枕边,晏竹不经意间将其拂落,书页中掉出一张纸条来。

    晏竹手指一顿,弯腰拾起。

    舒鹤的字迹与其人之相貌相去甚远,倒是与她的脾性有几分相符。

    潇洒中带着几分规矩的束缚,却又能从起落笔的勾画中看出一点独到的风韵来。

    将她的笔迹在心中反复盘揉了一番,直至闭上眼眸仍能浮现出清晰的影像来,晏竹才肯就此罢休。

    “星宿漏月,枝上白头。”

    晏竹会意,虽说他往常在璃山并不与舒鹤十分亲近,但二人毕竟同住一处屋檐之下,女装之态也让舒鹤对他并不戒备,时常与他谈些女儿家的心事。

    因着身子不好,舒鹤闲时不论是出格的话本还是不着六道的禁书,一概来者不拒。

    甚至,她还拿过春宵宫图递与自己看,想要他教授图上那些看着很是厉害的把戏。

    思及此处,晏竹耳尖微红,低咳一声略作掩饰。

    不论是李淮安还是晏竹,都不过是一介凡人,众人所有之七情六欲,他亦是分毫不差。

    他有过年少时萌动的天真,有过不谙世事时懵懂的顽皮。

    在宫里,即便是有太傅教导,有太上皇亲自监督功课,晏竹依旧能忙中偷闲,挤出些许看杂禁纷书的时间来。

    有一回,太上皇将晏竹逮了个正着,他将书藏至枕下,却仍是被祖父两根手指夹了出来。

    太上皇摸了摸下巴,戏谑地笑看着他:

    “年纪不大,好奇倒不少。子延,我且考问你,这‘繁月晓星,君子至求’,可知是何意?”

    子延是太子李淮安的小字,听太上皇这么说,晏竹便知他未生气,坦然道:

    “自然是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般,便是……”

    他绞尽脑汁想了想,脆生生道:

    “便是父皇对母后那般。”

    满宫的人笑了起来,晏竹板起脸来,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太上皇朗声而笑:

    “既然你已知晓,品貌皆佳的姑娘是君子所求。子延,你更不可因此等浊物而乱了心神才是。”

    晏竹昂起头,捏着太上皇的衣角,问道:

    “为何?”

    “若你仅凭着太子金枝玉叶的身份,将人家姑娘哄了过来。来日让那小娘子知晓,太子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岂不是平白委屈了人家?”

    “既是要心上人两情相悦,你更不可对自身之才能掉以轻心才是。”

    太上皇站了起来,语重心长道:

    “记着,太子之位,是你之出身,是你不可抛却之担当,但绝非你肆意凌驾于百姓之上,为一己私欲强取豪夺之借口。”

    晏竹深吸了口气,长长呼出:

    “我只愿你来日成长为文武双全,光风霁月之人才,足以顶天立地撑起片隅江山。”

    他自嘲地笑了笑:

    “子延不孝,让皇爷爷失望了。”

    晏竹自窗而出,几下便落在了屋顶上。

    舒鹤百般聊赖地托着脸,微微仰头数星星解闷。

    晏竹被她吓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差点摔落下去,连忙稳住身形,慢慢朝舒鹤靠过去。

    舒鹤偏过头,发盘在头后侧,以步摇钗饰束起,在她回首之时,首饰晃动产生轻微声响。

    她莞尔一笑:

    “你终于寻过来了?”

    她掰着手指笑道:

    “我等了许久,若你看不明白我的意思,便当是这知心之交亦作废了。”

    “好在你来了。”

    舒鹤伸出手,拉着晏竹的手指:

    “坐罢。”

    晏竹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略带责备地问道:

    “你是如何上来的?”

    舒鹤指了指墙角的木梯,笑了笑:

    “真当我是傻的么?你也太轻看了我。”

    晏竹急得额头险些冒出冷汗来,完全将自己方才的对生辰的纠结抛诸脑后:

    “万一摔下来,你让我……”

    舒鹤笑着看过来:

    “嗯?”

    晏竹忽然间哽住了,咽了咽口水,接住了自己的话:

    “你让我如何是好?”

    夜色下,舒鹤靠在自己怀里,这种感觉让晏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觉着这一切哪怕只是幻觉,亦是人间至景。

    “我不能……不能失去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低声道:

    “易觉瑜同你说了什么,我都是知晓的。”

    舒鹤心下一动,仿佛已是预知他即将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她并未出言打断。

    晏竹此时已出去易容散的伪装,以自己原本相貌示人,他便想赌这么一次。

    “我……我自知总不如他,你……”

    听着他口中结巴了好一会儿,舒鹤微微坐起,借着朦胧夜色打量晏竹的样子。

    她甚少这般近地看过他。

    晏竹的眼眸总是如一潭深水般不起波澜,偶尔有稍许愠怒,稍许惊诧,或是稍许疏离的厌恶参杂其中。

    只是未见他慌乱的样子,未见他这般自卑自轻却又鼓起勇气反复靠近的样子。

    “我只想你能看看我,一时亦好。”

    “不是姐姐,而是……”

    舒鹤笑着点了点头:

    “而是什么?”

    直至此时,她或许有些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晏竹不经意撞进舒鹤含笑的眼眸,心弦颤动,登时乱了方寸。

    舒鹤笑着勾住他的脖颈,轻声附耳道:

    “你是今日寿星,许你一愿,只我能达成,定当允你。”

    她原是记得的。

    她是念着我的。

    晏竹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地翻起旧账来:

    “可你上回还欠了我一场。”

    舒鹤挑眉:

    “什么?”

    晏竹却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去年此时,他押镖途经岳阳,正遇上山匪拦路劫镖。

    他将剑横拉于身前,冷冷地瞧着如临大敌的山匪:

    “要么死,要么滚。”

    山匪落荒而逃,晏竹收起剑牵过马来,下意识地随手摸了摸鬃毛,才隐约想起。

    今日是他的生辰。

    等他回了璃山,却说来不巧,舒鹤因风寒大病一场。

    晏竹偷偷前去探视,舒鹤因发着高热,浑身乏力,连带着说话亦有些胡言乱语起来。

    一会儿她说渴,一会儿又说自己有些热。

    晏竹温柔地安慰着,不妨舒鹤拉住他的袖子:

    “晏姐姐……生辰……”

    舒鹤想了起来,笑着说道:

    “你原是借着姐姐身份,来套我话来了。”

    她摇了摇头,轻握着晏竹的手:

    “你许是并不知晓,月前我便在镇上为你挑好了礼物,只是闹出了总镖头一事,这才耽搁下了,也无法按时赠予你。”

    “待回了璃山,再谈罢。我且问你,想要什么?”

    晏竹依旧不作声响。

    舒鹤今日少见涂了点胭脂,但不是她素日里用惯了的味道,带着点草药香,许是问祝薇若借的。

    他想……

    晏竹轻轻地扶着舒鹤的脸,慢慢凑近。

    鼻尖想贴,他哑然道:

    “我想要的,你一直都知晓。”

    舒鹤却是后退了些,拉开了距离:

    “那我便说了,亲手为你下了碗长寿面,不去尝尝我的手艺么?”

    晏竹抬眸看她,眼中掀起一阵她从未见过的风暴,炽热而又浓烈,被压抑许久的侵占渐渐撕开一条口子,从他密不透风的背负中渗了出来。

    不久,他收敛好眸中外露的情绪,点了点头:

    “好。”

    揽着舒鹤的腰,他带着她从屋顶落下。

    或许她只是不想自己操之过急,舒鹤若是毫无感觉,不该是这般态度。

    所以,她是不曾应过易觉瑜么?

    晏竹吃面的功夫,舒鹤告与了他自己返程璃山一事。

    舒鹤手指点了点碗沿:

    “如此说来,当初字契所提金陵一事暂且往后延着。等我将镖局理出个头绪来,一应再与舒家清算。”

    晏竹放下瓷勺,低声道:

    “不论何时,只要你想去,豁出性命我也该把你带回去。至于其他……”

    他笑了笑:

    “你一概放心便是。”

    舒鹤点了点头,站起身:

    “我去打点行装,不出意外,明早便该动身了。”

    晏竹一怔:

    “为何如此赶着?”

    舒鹤笑了笑:

    “见着易大哥这般清肃天盟谷,我由心里佩服。自然按捺不住要亲身试验一番。”

    “镖局之中的蛀虫便如附骨之疽,若是不狠心刮开,只怕来日生了事端,已是亡羊补牢,追悔莫及。”

    晏竹坐在原地,凝视着碗里剩下的汤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光瞥见舒鹤手侧的红痕,他冷声道:

    “你手为何受了伤?”

    舒鹤不甚在意地抬手看了眼:

    “你说这个么?”

    “难得下厨一回,见笑了。”

    晏竹心中很不是滋味,念及自己即将所为之事,坐立难安。

    舒鹤本欲将残局收拾了,却被晏竹拦了下来,赶去休息。

    回身望着晏竹的背影,想到他方才未曾说出口的话,舒鹤不由得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或许该好好查查晏竹的底细,若是当真如他所言那般清白,又何须再对呼之欲出的心意遮遮掩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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