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晏竹一怔,转而摇了摇头:

    “我并非有何事瞒着嬷嬷,只是我亦不知,自己为何落入这般地步……”

    倘若当初舒老爷未向他伸出那双援手,兴许他就冻死在某个连名字都未必有的荒郊野岭。

    倘若没有暗卫使这些年私下里替他上下打点,兴许他早早便会被柳云添寻得踪迹,身首异处。

    倘若这些年没有舒鹤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将他当做“姐姐”,他又该如何渡过漫漫长夜中,荒唐而又难以摆脱的心症。

    就算何玄,抑或是舒夫人当年做过什么,是与非,不过是滚滚车轮下的一捧黄土。

    如今,斯人已去,当年的恩怨纠葛似乎随着何玄与暗卫指挥使的身故而烟消云散。

    他恍然觉着自己似乎与这世间也没那么大仇。

    至少,人间是有阿鹤的地方,又能坏到何处去呢?

    李嬷嬷长叹了口气:

    “殿下,莫怪老奴多嘴。当初,先帝与中宫嫌隙颇深,若非丞相以死相谏,废后的诏书早便能攒起一箩筐了。”

    父皇与母后关系不好,晏竹自然知晓。

    少时,他在母亲处长大,总听人说起他是一国之储,当担天下之表率。

    可母亲却说,即便是庸庸无为,只要一辈子问心无愧,死后对得起自己活过的一生,便也算值了。

    虽说母亲与父皇关系欠佳,母亲与祖父却总能相谈甚欢。

    久而久之,他便更加亲近祖父些。

    可城破之时,父皇抛下满宫人,当了个史无前例的逃兵。

    亡国之君,近亲又何曾幸免?

    他的过往,正是舒鹤的如今。

    何玄失势落寞之时,恰是柳云添声名鹊起,春风得意之时,二人之间差去的年岁功名,倒也就柳云添尚还耿耿于怀。

    乃至大动干戈,几乎血洗璃山。

    他忽然间又更心疼舒鹤了些,自己所遭受过这般不幸,为何他总是不依不饶地想让他人一同尝尝这生离死别之苦?

    舒鹤其人,本顺应其名,乃是江湖之鹤,怎能成为柳云添掌中,供人玩乐的金丝雀?

    晏竹攥紧了拳头,却听李嬷嬷又悠悠叹道:

    “先帝早年很是中意皇后,不惜顶撞朝中权臣,也要风风光光地迎娶皇后。因而即便是有所不满,先帝到底没能下手杀了殿下,甚至允了殿下太子之位,算是保了皇后阖族平安。”

    晏竹冷笑一声:

    “这便是他的关爱么?”

    “一面将我送入东宫,一面却又暗下毒药,即便我有所察觉,也有暗卫在旁盯梢。他究竟想要什么?”

    “一个疯疯癫癫的太子么?”

    李嬷嬷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他。

    所以,灭国是先帝精心策划的死局,无论如何,即便没有柳云添从中横生枝节,京城不毁在自己手里,李淮安也守不住飘摇欲坠的朗朗河山。

    “当真是好谋算。”

    晏竹笑了笑:

    “所以,嬷嬷的意思是,我如今来找柳云添讨债,寻错了头么?”

    李嬷嬷垂首不语。

    晏竹哼了一声:

    “可惜啊,柳云添下令将上京屠城,眼下又添了璃山血仇,桩桩件件……”

    李嬷嬷抬起眼睛,恰好撞上晏竹的视线。

    “我必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接下来的日子,晏竹几乎是对舒鹤翘首以盼。

    他既希望舒鹤能认出自己,又惶恐自己的出现会让舒鹤横添烦恼。

    直至柳云添回京当日,他都未曾定下决断。

    不过正当他与厢房内洒扫布置时,一面生的小丫头进来打断了他:

    “管事的说,户部尚书为相爷设下接风大宴,就摆在咱们府上,左右夫人也没什么行装好打点,便让竹雁姐姐去帮衬着些。”

    时日虽短,可这来传话的小丫头很是伶俐,不等晏竹思索如何比划,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瞧着晏竹很是有几分疑惑地看向自己,那小丫头便自报家门道:

    “我名碧映,姐姐不认得我,原也是应当的。”

    “管事的说,虽竹雁姐姐初来府上,可这些日子里活儿干得比咱们好上不少,手脚利索,人也聪慧,只在一妾房中掌事,倒可惜了。”

    “因而每每府上遇上此等大事,少不得多叨扰竹雁姐姐,除了姐姐,再无旁人能得管事这般看重了,我们都对姐姐羡慕得紧。”

    她很有眼色地上前一步,接下晏竹手中的剪子,福身道:

    “这等琐事哪里就能劳动上姐姐了?我来便好,姐姐只去管事那边回话,可耽误不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晏竹也不便推辞,只得动身前往。

    马车离京城还有半日的路,柳云添从死士手中接过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

    舒鹤坐在他身侧,闭目养神。

    微风吹起她耳侧垂落的长发,拂过鼻梁,唇侧,单单是瞧着这样貌,便能令人心生怜爱。

    柳云添瞥了舒鹤一眼,虽说心中仍有芥蒂,但到底亦是凡人一介,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他挥手示意死士退至一边,自己屈尊下了车,同死士走到一旁。

    “哼,投石问路?这般拙劣的招数也好意思摆到相国府上么?”

    死士躬身行礼道:

    “大人,属下所知,他的确有求于大人。”

    柳云添顺手折下一枝花,夹在手中把玩。

    “说来听听?”

    “前些日子西北起了叛乱,叛军连下十城,几乎将整个西北吞没了去,大人是知晓的。只是,不知何处冒出一伙儿江湖人,与西北梁城守将一道,收复失地。”

    柳云添皱起眉:

    “江湖人?”

    死士点了点头:

    “瞧着身手,说是天盟谷的手笔。大人心知肚明,江湖与朝臣纠葛,乃是陛下大忌,而那梁城守将又是户部尚书亲弟弟,少不得来跟大人拿个主意。”

    柳云添呲之以鼻:

    “让他滚。”

    “要么将赋税之权让出来,要么,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死士挠了挠头:

    “可此事乃户部之根基,大人就算要对六部开刀,为何偏偏是户部?”

    柳云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出言作答,转身回到了车上。

    他将方才所折之花,轻手轻脚地放于舒鹤耳侧。

    而看着舒鹤的脸,他总能回忆起那从未把自己当作对手的宿敌来。

    何玄若是在天有灵,得见其女如此,该是何种心情?

    忽而,他又想起来,自己早就过了这般风花雪月的年纪了。

    不过是片刻失神,柳云添很快回转过来,耸了耸肩。

    那又如何?

    大权在握,何惧几笔流言?

    与其清清苦苦地名垂千世,不如索性当个臭名昭著,权倾一世的奸佞之辈。

    好歹落个自在。

    舒鹤忽然睁开眼眸,慵懒的睡意还未从眸中褪干净,眉目流转间,活像有一道钩子似的,明媚而又灼人。

    柳云添面色如常地移开手:

    “京城快到了。”

    舒鹤点了点头,慢慢地凑过去:

    “大人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柳云添看着她的脸,第一次没有反抗,任由她压着自己的手。

    马车一个颠簸,舒鹤凑得更近了些。

    眸中的惊慌与厌恶不过转瞬即逝,舒鹤敛住对柳云添滔天的恨意,笑意盈然:

    “若是我真料事如神,大人该当如何奖赏?”

    柳云添冷笑着,抬起她的脸:

    “你还有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舒鹤垂眸一笑:

    “我自然不会叫大人为难。只是,若大人当真想杀了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寻个荒郊野岭解决了便是。”

    “一路风尘仆仆地来了京城,大人,我便不该去瞧瞧么?”

    柳云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若你所言为真,有何不可?”

    碧映站在马车旁,递手将舒鹤扶了下来。

    柳云添整了整衣袍,神色复杂地看着舒鹤:

    “两个时辰?”

    舒鹤笑了笑:

    “大人若不信,何不静观其变?”

    穿过连廊,舒鹤才踏足于自己在相国府中的居处。

    不大的院子,却生机盎然,四处的花草迎着日头摇摇摆摆,隐隐传来一阵雨过竹涧的响动。

    舒鹤回首望去,只见小院的一角坐落着一处精致的摆件,流水声响不绝于耳。

    她恍惚间想起自己似是曾与晏竹提及过此物,当时眼眸中的欣然向往仍是历历在目,如今却好似成了她心中不可言说的伤痛。

    “谁布置的?当真是有心了。”

    碧映笑着扶舒鹤往里走:

    “是屋里的掌事姐姐,只因接风宴筹备,管事把姐姐传走了,不过左右晚间也能见着,夫人不必着急。”

    舒鹤点了点头,她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

    丹郁不在身边,她如今莫过于孤身一人。

    就连身边扶着自己的碧映,也未必不可是柳云添暗藏于此的眼线,不可不防。

    精致的院落不过是囚鸟之笼,锦缎里藏着的锋刃,往往更加致命。

    柳云添斗过了何玄,亲手将前朝送上亡途,今上亦可称得上是他亲手栽扶起来的。

    如此心机手腕,舒鹤微微蹙眉,当真是不好对付。

    略微歇了歇,柳云添翻开奏折,才读了半页,便听得有人来报,说是户部尚书求见。

    柳云添披上外袍,随口问道:

    “什么时辰了?”

    管事替他穿上靴子,说道:

    “正好是酉时,想来是请相爷去接风宴的。”

    他是未时到的京城,竟与舒鹤算得分毫不差。

    推至过往,舒鹤言明户部尚书造访之时,连他柳云添都不知晓接风宴一事。

    若舒鹤当真有如此周全的耳目,元道镖局又怎会轻而易举地被自己灭门?

    “世上果真有人料事如神。”

    柳云添往外走着,喃喃自语道。

    角落里,捧着茶盅的晏竹手腕抖了抖。

    抬起头,他看着柳云添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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