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

    入了夜,碧映弯腰解开帷帐系绳,正要转身吹去台上烛火,却听得舒鹤在背后唤道:

    “慢着。”

    碧映回首,问道:

    “天色已晚,夫人早些歇息。明日去京郊别院,只怕是天不亮就要动身,算起来不剩几个时辰了。”

    舒鹤点头,又道:

    “我知晓,只问你……”

    她顿了顿,想起晏竹离去的背影:

    “竹雁去何处了?为何一直不见?”

    碧映蹙眉想了想:

    “姐姐是院内掌事,一向多得管事抬爱。相爷久不去别院,这回估摸着是要设宴。切不论洒扫,就是明早的车马也够人打点的了。”

    她看向舒鹤,低头道:

    “夫人若是有话,我代为转达就是。”

    舒鹤摆了摆手,说道:

    “罢了,只是想起今晚,理应是竹雁守夜,这才多嘴问一句。既然不在,也不劳动顶替着了,你去歇息吧。”

    见碧映欲言又止,她又道:

    “不会生出祸事来的,万一有变,只管我来担着就是。”

    待得碧映离去,她才叹了口气,靠在床榻边,捏了捏眉心。

    柳云添此番多半是没安好心,她是知晓的,可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么?

    更何况,若是只她一人,她反倒更不放心了,惟恐柳云添别有筹谋。

    上回传信被截,柳云添按下此事,非但未曾在她面前提起半分,连发作的迹象都寻不着,当真是有些蹊跷。

    “月至中天,妹妹还在想心事么?”

    舒鹤回过神来,见房门紧闭,便转头看向窗户。

    黎朗婷轻巧地翻窗而入,身着一件寻常的纱衣,头发用一根荆条别着,虽不及初见时装扮富丽,但仍是丽色不减,反倒更有出水芙蓉之态。

    “姐姐怎么来了?莫怪我招待不周。”

    舒鹤正要翻身下床,却被黎朗婷按住了手。

    “别动。”

    虽说黎朗婷怠于功夫,可年少时在宗门里练的底子,倒也没给云起丢脸,制住舒鹤绰绰有余。

    “好不容易给院里的杂鱼下了迷药,管不了太久,我只来提醒你。”

    黎朗婷坐在床沿处,轻声说道:

    “京郊别院一行,若是你不费些心思,恐怕难以平安回来。”

    舒鹤皱起眉,笑叹道:

    “我早知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不如姐姐多多提点一二?”

    黎朗婷看着她的眼睛,压低了声音:

    “京郊别院,不仅是柳云添的钱庄,他这些年来招兵买马,一应都安置在了别院后头的山里。这一回,恐怕不只是试探党羽同谋者忠心,更多的……”

    “他是要彻底清理掉,未曾完全依附于自己的隐患。”

    舒鹤听着,只觉有些头疼:

    “姐姐从何得知?”

    黎朗婷自嘲地轻笑一声,耸了耸肩:

    “为虎作伥这么多日子,柳云添的底牌,我早已知晓,不过是懒得周全罢了。”

    “你既然有心,我便替师父,做这个顺水人情,费些力气去查查,总能抓住柳云添的把柄。只是莫要操之过急,总有将其颠覆之日。”

    舒鹤点了点头,却听得黎朗婷又道:

    “只是,你莫要成了柳云添杀鸡儆猴之物。他此番为试探你的忠心,必然会出杀招。不过,我有一计,不知你可愿一听?”

    不等舒鹤给出反应,黎朗婷便道:

    “他向来只以生死论忠心,朝廷里不论是欲取而代之者,还是如你一般报仇雪恨之人,都不在少数。”

    “只我手上的消息,便有两伙人打算在他落脚之日动手。”

    舒鹤一愣,明白了黎朗婷的言外之意:

    “姐姐是说,苦肉计么?”

    黎朗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施施然站起身:

    “你果然与旁人不同,一点即通。”

    “明日我会称病,在他看来,不过是我为了一个新进门的侧室捻风吃醋罢了。天赐良机,看你如何做了……”

    舒鹤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多谢姐姐好意,来日必当相还……”

    一语未尽,便被黎朗婷抬手打断,她左手食指缠绕着腰间的绦带,嗤笑一声:

    “不必了,这种话,我早已听过太多次。真真假假,有几人能做到?”

    黎朗婷侧身立于窗边,回眸浅笑道:

    “我上回便同你说了,愿意帮你周全,不过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罢了。”

    不等舒鹤作答,她衣袂飘动,消失在了月色下。

    风吹着窗外的草木微微晃动,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舒鹤扯过一旁的披衣,轻手轻脚地点起了灯,坐在桌边,挽起左手袍袖。

    恍然,又是璃山之春,她在山脚下摆摊掐卦,补贴镖局内用,晏竹也只是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哑巴姐姐……

    若真是大梦一场就好了。

    舒鹤笑着,闭上眼眸,右手执起笔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碧映捧着铜盆走进了内室,瞧见舒鹤正坐在镜前揉着眼,看上去有些困倦。

    “夫人,可是昨夜未睡得安稳?”

    她打开一盒香粉,递了过去:

    “夫人遮一遮罢,叫相爷见了,怕是又要生出事来。”

    舒鹤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

    “不碍事,你去瞧瞧小厨房可有温水?调些花蜜送来罢。”

    碧映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舒鹤叹了口气,手指刚刚碰到妆奁中的木梳,却被另一只手先人一步地拿走。

    她感到自己的长发被人温柔地拾起,木梳轻巧地从中穿过。

    “今日,那翰林院检讨同行京郊别院。忠心与否,一探便知。”

    晏竹垂眸,熟练地将梳理好的长发盘起,弯腰拿过一支银钗,别了进去。

    舒鹤目视着镜子,余光瞥向晏竹在镜中倒映出的神色,应道:

    “先看他如何做,让天盟谷的人先放松些,若是他有二心还不惯会遮掩,轮不到我们挑拨离间,就会死在柳云添手里。”

    舒鹤打开一盒胭脂,用小勺挑了一点,匀开在手心里,一点点抹上颊侧:

    “若是真死了,倒也省得天盟谷再分神盯着,一举多得。”

    晏竹的动作一停,抬头看向镜中舒鹤的脸庞,只觉她似乎与自己印象中的有些不大一样了。

    往日熟悉的冰雪聪慧中,沾染上了与她心性不符的狠绝。

    可他还是喜欢得很。

    不论变成何样的脾性,只要是她,他都甘愿俯首其下。

    晏竹笑了一声:

    “一切听你安排。”

    舒鹤将玉镯戴上,抬手整了整发髻,问道:

    “碧映还未回来,有劳姐姐去将架上的衣服取来。”

    她起身,走入屏风之中。

    晏竹拿起衣裙,侧身低头,只将手探入屏风内。

    舒鹤接了过来,解下薄纱,搁置在了一旁。

    “进来罢,若是让碧映瞧着,岂不是会怀疑你的身份来历?”

    晏竹耳后发热,低声嗫喏道:

    “我……不敢冒犯。“

    门似乎被人轻轻推开,碧映的声音传了进来:

    “夫人,茶水送来了,管事已经来催着了,只问夫人何时动身。”

    她将手中的托盘放下,掀开珠帘,见屏风上人影交叠,不由得出声道:

    “夫人可是在更衣?”

    舒鹤还紧紧拉着晏竹的手腕,闻言,回过神来,答道:

    “正是,此处有竹雁帮衬,你去回了管事,只说我随后便至。”

    碧映点了点头,又道:

    “方才管事让我去库房取些垫子,既然有竹雁姐姐服侍,我便先去了。管事的说,今日除了相爷院里,都不传早饭了。”

    “路上备了点心,待到了别院,还有接风的宴席。”

    舒鹤松开手,后退一步,说道:

    “我知晓了,你只管去忙便是。”

    门被人再度合上,舒鹤看向晏竹,将手边的纱衣轻轻地甩了过去:

    “你寻死么?若是被柳云添发觉,当真是要一同葬身于此。”

    晏竹手忙脚乱地接住,鼻端传来一阵幽香,再熟悉不过了,是她身上的气味。

    他头脑一热,将纱衣丢下,上前一步,将舒鹤揽入怀中。

    舒鹤身上的衣裳还未穿戴整齐,尚有半边衣袖松松垮垮地落在臂弯出。

    她伸手推了一把,却不想,晏竹收紧了些,埋首于她颈侧,喘息道:

    “让我抱一会儿,就这一会儿。”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似乎还有些许颤抖:

    “阿鹤,求求你了……”

    舒鹤的手悬于半空中,她看着四周的陈设,狠下心来,用力地推了一把。

    晏竹不防她会如此,踉跄了一下,扶着雕花木柱站稳。

    “我……对不住……”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

    舒鹤拉起自己的衣袖,上前将地上的纱衣捡了起来,微微弯腰。

    二人离得极近,晏竹能感到自己的耳廓被她的耳朵轻轻贴着,顿时心如鼓噪般大动。

    他咬牙忍着心中的躁动,哑声道:

    “阿鹤?”

    舒鹤笑了笑,轻声道:

    “你我如今,隔着数不清的血仇。太子殿下,我不正是你所亲手除去的世仇之徒么?”

    “都说恨屋及乌,如今殿下怎不连坐了?”

    “我能得以识字读书,多亏孔老先生倾囊相授,再说了……”

    她直起身,叹了口气:

    “镖局上下,沈家医馆,这数百条人命,虽说并非殿下所致,但多少与你背后的前朝势力脱不得干系……”

    “如今还有疑误待解,你若是真想替易大哥办事,就莫要逾越了去。”

    “你我的心意,就当过去的一桩玩笑,我已打算视之不见,还望姐姐共勉。”

    舒鹤伸手拿起自己的披帛,笑了笑:

    “方才一时情急,你我冒犯之处,便扯平了。”

    她旋身离开,独留晏竹一人呆怔在原地。

    他眼眸泛红,垂于身侧的手颤抖着。

    晏竹转过头,看着舒鹤所穿过的纱衣,拿了起来,放在掌心摩挲了片刻,自嘲地哼笑了一声:

    “什么殿下?”

    “我才不是什么殿下。”

    “如若可以,我宁愿李淮安死在京城里。”

    “我干干净净地投胎,去个好人家,也赶得上陪你一同长大。”

    他说得轻声,舒鹤却听了个一字不落。

    她将盏中温水饮尽,偏过头,笑道:

    “该动身了。”

    晏竹眸色沉沉,从那纱衣上撕了一片下来,藏于袖中。

    他才不要忘。

    阿鹤,你也不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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