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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议事堂内聚集了一众镖师,堂上摆着两张圈椅,舒老爷满面愁容地倚坐其中,晏竹照旧持剑侍立在侧。

    另一把椅子空着,只留一盏孤茶飘着烟雾袅袅。

    舒老爷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人齐了,想必都已看过阿竹给大家的招贤帖了。那便还是老规矩,有谁愿应?”

    晏竹扫过堂下众人,盯着从人群中率先举起的手,皱了皱眉。

    “哦?李钱?”

    舒老爷伸长脖子看了看,示意他走上前来。

    李钱施施然一礼,说道:“属下愿领此帖,必将姑娘安然护送至金陵。”

    他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抬手递了上去:“属下历来护镖的记录在此。属下入镖局五年,走镖百余,从未有过任何差池,反倒是受人打赏不计其数。”

    舒老爷摆了摆手:“我知晓你的厉害,只是再无旁人了吗?”

    他身后的屏风内,丹郁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声道:“姑娘可别小瞧了这位李镖师,他自打进了镖局,便是立了大志,要当姑娘夫婿的。”

    舒鹤笑着抬眸,手指绕玩着铃铛,笑道:“是么?”

    丹郁点了点头,往瓷盅里又添了一斟茶:

    “千真万确。我可是亲眼见着他这么与旁人说的。每回逢年过节,还有姑娘生辰,都有他来献殷勤,只不过我没告诉姑娘罢了。”

    “他斤斤计较姑娘年节里赏下去的东西,趁着姑娘卧病在床,来库房闹了好些日子。面上一副深情样子,背里小算盘可不知打得如何震天响呢。”

    “竟还有这等趣事?”

    舒鹤放下手里的铃铛,用镇尺捋平桌案上的宣纸,笑道:“让人去取六壬盘来。”

    丹郁吩咐下去,不解道:“姑娘这会儿要卦盘做什么?”

    舒鹤眨了眨眼睛,笑容促狭明艳:

    “李师父这么喜欢瞒天过海,若是不陪着唱上一曲无中生有,岂不可惜?”

    堂前的空地上,晏竹靠在一棵槐树下,嘴边咬着一片叶子,冷冷地看着李钱春风得意地在场上挽了个剑花。

    他拿下叶子,捏在手心里把玩,不由得瞥向舒老爷的方向,上下打量着他的脸色。

    舒老爷背着手,眉头依旧紧紧皱着,好半晌才赏脸抽出手,拍了几下:“不错,倒是够格。”

    李钱朝周围起哄的镖师抱了抱拳:“承让。”

    说完,他一撩衣袍,朝舒老爷拜下:“属下还有一不情之请……”

    围观的镖师们顿时如炸锅般开始起哄,舒老爷环视四周,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晏竹眉梢一动,冷着脸从树荫里走了出来,朝舒老爷比划了几个手势。

    舒老爷心照不宣地示意李钱起来,说道:“言之有理,此事我们如何商讨皆不作数,还得问问鹤儿的意思。”

    “多谢爹爹体恤。”

    舒鹤拿着一纸卷轴,站在台阶上,朝堂前众人欠身一礼。

    丹郁撑开油纸伞,护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晏竹往旁边避了避,却被舒鹤截住。

    他递了个疑惑的目光过去,舒鹤似是浑然不觉,若无其事地嫣然一笑。

    “李师父武艺高超,我实在佩服得紧。久仰大名,只是身子抱恙,一直未能亲自拜会,还望师父莫要怪罪。”

    舒鹤作势下拜,李钱却早已笑开了花,伸手去扶,顺道紧握着她的手,反复摩挲了一番。

    晏竹扭过头,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舒鹤迤然抽回手,低头一笑:

    “只是,此去金陵事关重大,师父知晓我略通六壬之术,因而每逢出行之事,少不得要先行算上一卦。”

    她展开手上的纸,笑意不减:“师父,你可莫要怪罪我。我本欲与师父同行,想来亦应为美事一桩,可惜了……”

    李钱伸出手,舒鹤却骤然一退,将纸递给旁边的丹郁,挑眉嗔道:

    “卦落空亡,实为大凶之兆呢。”

    “鹤儿,”舒老爷上前一步,对李钱拱了拱手,“家女不知轻重,出言顶撞,难为你一片心意了。”

    舒鹤笑而不语。

    李钱看着那张笑若桃花的美人面,虽有几分病色,但依旧明媚不减,却空有一阵莫名的寒意浮上心头。

    侍女匆匆赶来递上库房账目,舒鹤双手接过,笑着道谢。

    舒老爷顿觉不妙:“鹤儿,这会子取账簿做什么?”

    “方才我亦为镖局算了一卦,说是有小人作祟,若是不除内症,来日必有大患。所以,便算了那小人的生辰名姓,不知为何,竟与李师父分毫不差。”

    她翻开账目,瞟了李钱一眼,弯下腰,笑着问道:

    “李师父,是你自己说?还是,要我当着众人的面,替你一一念出来呢?”

    李钱抖了抖,转头望向她,咬牙切齿道:“不过追求真心不得,你拒了我亦不见得恼你。我为人清白,你为何陷害我?”

    “陷害?”

    舒鹤冷笑着垂眸,看向他的眼睛:

    “盘剥镖款中饱私囊,利用镖局的名头在镇子上作威作福,借着我的名义大闹库房,私取贵物。桩桩件件,你当我全然不知么?这些我权且不追究了——”

    “倒是你从库房中支走的镖局私印,拿去做什么事了?”

    李钱默然不语。

    “你一介小小镖师,就算名头再响,也不见得有这个能耐,对不对?”

    舒鹤笑意更甚,唇上的胭脂丽色动人:“谁许你做这些的?”

    李钱骤然起身,索性梗着脖子耍起威风来:

    “我何时做过这些下作事?舒姑娘,我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入了镖局,又因你素来待人和善,是非分明,而逾矩欲以余生敬重爱护你。不过是有缘无分罢了,为何要使我这般难堪?”

    舒老爷气得额间青筋蹦起,一拍桌案怒道:“李钱!”

    晏竹利落地拔剑出鞘,护在了舒老爷面前,又腾出一只手来,把舒鹤朝后挡了挡。

    舒鹤拨开他的手,上前一步,从侍女的托盘中拿过镖局正印,在逐客帖上一按。

    “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入镖局?”

    舒鹤把帖子往李钱的方向一甩,笑道:“林叔还在镖局里待着呢,你真是大言不惭,摆出好大的架子来唬我呢。若非你作茧自缚,我怎能轻易寻了你的疏漏?”

    “先前无人敢管,是因为爹爹分身乏术,如今有我在,你休想败坏镖局名声。”

    舒鹤朝他伸出手:“令牌拿来。”

    李钱看向舒老爷,坦然跪下:“我自省从无错处,姑娘为何这般?还请老爷明察。”

    又有一名侍女递来一样物件,舒鹤接过,在李钱面前晃了晃。

    “这样的织绣工艺,非蜀地莫属。而镖局内蜀中人氏甚少,除了你再无旁人。你要怎么解释这块镖局私印,会出现在你的房中?”

    “好了,护送鹤儿去金陵一事另议,”舒老爷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来人,押李钱去戒事堂。”

    “鹤儿,这些琐事交由你晏姐姐去做,莫要劳神气坏了身子。”

    舒鹤侧身,看着舒老爷,面带笑意:“爹爹,当年娘亲能做的,我亦可以。所以,还是不要麻烦晏姐姐了。”

    “对了,还有一事,”舒鹤笑着补充道,“按着卦象所言,我此去金陵,一路风波不断,须得高人相助,方能化险为夷。”

    “哦?不知是何方高人?”

    舒鹤转过身,看向晏竹,拉着他的手,说道:“晏姐姐,你愿意帮我么?”

    晏竹一怔,瞥见她腰间的铃铛,如见鬼般抽回手,摇了摇头。

    “可姐姐近些日子也未曾接镖,姐姐武功高强,想来定能助我化险为夷。”

    舒鹤复又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半是挤兑半是玩笑地哀求道:“姐姐?”

    舒老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林管事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议事堂中。

    “好,很好,”他慢慢地迈下台阶,白了舒老爷一眼,“若非我亲眼所见,还真不知如今元道镖局,是你当家了?”

    “当初你更名改姓入赘舒家,答应要替二夫人好好待鹤姑娘,视如己出,如今,倒还挑起她的不是了?”

    舒鹤笑着去扶:“不入眼的小打小闹怎把林叔惊着了?真真是罪过。爹爹待我极好,只是我想要晏姐姐护送,爹爹不肯允罢了。”

    林管事不看晏竹,瞥了舒老爷一眼:“你不允?”

    舒老爷叹了口气,无奈道:“镖局内,论起走镖的功夫,确实无人能出阿竹其右。阿竹,金陵之行,便有托于你了。”

    日落暮深,璃山在茫茫夕色中显得格外渺小,昏沉的雾霭中飘起一片隐隐绰绰的灯火。

    舒鹤喝完例行的汤药,伏在案几上翻看旧账,便见丹郁跑了进来:“姑娘,晏姑娘来了。”

    “原是晏姐姐,”舒鹤笑着起身,“恕我有失远迎。”

    她对丹郁试了个眼色,只等她关上门,才慵懒地往美人榻上一靠:“人都没影了,装哑巴不嫌累啊?”

    “晏姐姐?”

    晏竹看着她,冷声开口道:“你今日为何那般?”

    舒鹤笑了起来:“镖局里有这般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处理了他不该是皆大欢喜么?还是说,你亦身涉其中?”

    “我并非同你说李钱。”

    晏竹步步逼近,低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陪你去金陵?”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为了这个?”

    舒鹤咳了咳,笑着反问:“有何不妥?”

    “昨夜我替你解了燃眉之急,你合该感谢我才是。如今只是顺应天意,请求你护送一路罢了,这么快就要过河拆桥了?”

    晏竹冷言相对:“过往没有舒姑娘,我不也数年如一日地过来了吗?”

    舒鹤伸出手,勾着他的脖子贴近了些许:

    “既是以前,还提作什么?往日只有你一人守着秘密,可是眼下,我亦知晓了。你不想着如何让我替你保守,反而上门兴师问罪起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的脸庞渐渐贴近,身上的暗香不由分说地卷上晏竹的鼻尖,他咽了咽口水,挂着一张冷面,说道:

    “你是在要挟?”

    舒鹤松开手,靠了回去,笑着说道:“是又如何,你敢不应么?还是说,你此番过来,全然是冲着灭口来的?”

    “我且问你,为何男扮女装?”

    不等晏竹回答,舒鹤继续说道:“若非难以启齿的嗜好,便是为了躲避仇杀,你说是么?”

    晏竹抿着嘴,一言不发。

    “仇家不是镖局中人,不然,你不能这么些年来高枕无忧。此外,还不能与舒家相干,否则无异于自投罗网。你若要鱼死网破,我亦不介意将此事公之于众,替你的仇家寻个便利。”

    “舒鹤,”晏竹打断她的话,说道,“你要我如何做,直言便是。”

    “一来,总镖头一位我要你相让与我,次者,此去金陵,我要你如平日里押镖同等护送,再次……”

    她顿了顿,凝眸看着他:“我要将镖局内的沉疴顽疾,尽数连根拔起,还须你相助。此三条,你不难做到。”

    “当然,我亦应允你,来日若是你要报仇雪恨,我定然鼎力相助。还有,在你那失心疯症未曾彻底治愈之时,我会替你隐瞒,替你减少痛苦和危险。”

    “爹爹为何收养你,你又因何男扮女装,我皆可不再过问。只要我活着一日,镖局便永远会有你的一方容身之所,意下如何?”

    舒鹤从一旁拿出早已拟好的一纸契约,率先按上指印,摆在了他面前:“字契为证,有违诺言,我亦听凭发落。”

    她故意仰起头,点了点晏竹腰间的长剑:“取我性命,于你而言并非难事,对吗?”

    晏竹哼笑一声,瞥了她一眼,悠然落印。

    “但求姑娘,言而有信。”

    舒鹤挑眉一笑,伸出了手:

    “如此,便先将你在镖局内所具的暗线名目,悉数先交与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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