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

    数时之后,陆闲抹了把额前的冷汗,龇牙咧嘴地朝易觉瑜笑道:

    “好险,差点便要去会阎王爷了。”

    舒鹤笑着递了一碗水过去,转而把自己歇息的地方让给了易觉瑜,轻坐在了晏竹身侧:

    “多谢易大侠出手相助,当年元道镖局救命之恩尚还未报,如今,我又是欠了一条命去。”

    “元道镖局?”

    易觉瑜皱起眉来,转而笑道:

    “我不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小娘子不必记挂,权当没这回事罢。”

    陆闲踩着小碎步探头过来:

    “高人,贫僧多嘴。敢问大侠,死而复生该是如何做成?”

    易觉瑜笑着侧目:

    “大师,你觉着,我是人么?”

    陆闲讪讪地笑了笑:

    “高人真会玩笑。”

    桃花眸一勾,易觉瑜轻握着舒鹤尚且冰凉的指尖,温和笑道:

    “小娘子莫怕。”

    舒鹤笑了笑,因着镖局还算得上小有名气的缘故,便三言两语将自己与晏竹介绍了一番,又向陆闲递了个手势,示意他说。

    陆闲盘腿而坐,笑着微微点头:

    “贫僧敝姓陆,陋名闲。不才,佛门净地亦未能修得出息,便不报甚名号了。”

    易觉瑜笑着点头示意:

    “我便不费口舌了,方才老人家一嗓子,诸位皆是认得我了。”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要请教鹤姑娘。曲十娘凶名在外,若是真要什么物什,何苦要与乾坤帮这帮喽啰合作?”

    易觉瑜探身过去,认真地看着她:

    “还是,鹤姑娘身上,实在另有隐情?”

    陆闲周身一紧,瞬间紧张戒备起来,喉结上下滚动着,余光瞟了舒鹤一眼。

    舒鹤摇了摇头,轻声道:

    “不过是故人遗物罢了。侥幸在她那儿还算点分量,其中恩怨纠葛皆已为往之流水,于后生之人,再怎么刨根究底亦无事于补,你说是么?”

    她笑着抬眸,反问回去。

    易觉瑜坐直了身子,伸了伸胳膊:

    “是我冒犯了。自我同曲十娘交手以来,甚少见得她有这般弯弯绕绕的心眼。”

    “她啊,看人不对胃口,想杀便杀了。山道土匪当惯了,恐怕早忘了名门正派几个字如何写了。”

    陆闲抓了个话口,生怕他再追问出玉佩一事,牵扯及自己同晏竹的身份来,忙顺口接道:

    “名门正派?”

    易觉瑜将手中碗所盛之水一饮而尽,随意拭去嘴角水渍,笑道:

    “欲说道此事,便该回到我才出师门的年头了。彼时我尚还怀着满腹花架子,四处接帖应战,锋芒毕露又不知天高地厚,被几个死士追杀得好不狼狈。”

    他偏头笑看着舒鹤:

    “被追入石林迷阵,使了九年二虎之力才摆脱了那帮亡命之徒,可天意不眷,我亦是被困在了那迷阵中,险些丢了性命。”

    “曲十娘奉师门之命,出山围剿叛逆反贼,路遇石林,救下了我。”

    舒鹤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曲十娘早些时候,还救过他人性命么?”

    易觉瑜大笑一声,眸中之色渐渐冷了下来:

    “何止我一人,当时江湖人称医侠济世,便指的是曲十娘了。前朝一朝覆灭而亡,连着她师门亦尽数被灭,再后来,你晓得了。”

    陆闲垂下头来,拨弄着地上的枯枝:

    “可怜了她一身侠骨,如今尽行强梁盗匪之事。”

    易觉瑜欲言又止,深深地望着舒鹤:

    “你如何想呢?”

    舒鹤敛眸一笑:

    “曲十娘乃是家母旧识,我不敢妄语前辈半分,只是人各有志,凡事三分天定,七分人为,但求问心无愧便是了。”

    易觉瑜眉眼间寒意一扫而空,笑着放下碗:

    “鹤姑娘倒是与我所见略同,看来今日能于低微之境与你结识,亦是冥冥之中,天意使然。”

    几人笑谈片刻,天边泛起鱼肚白,一抹半遮的晨曦自东边洒下,关中的破败景状在光中隐隐绰绰。

    关内闹出此等事来,因是恐流言纷飞,再度横生祸端,易觉瑜提议先行出关,绕山路至他先时所居的天盟谷。

    “我们可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此地离天盟谷不过数百里之距,可否赏脸,容我一尽地主之谊?”

    他看了看依旧未转醒过来的晏竹,笑道:

    “我记得,鹤姑娘方才言语中似有提及,这位晏姑娘虽不便言语,但身手很是不俗。”

    易觉瑜站起来,微微一欠身:

    “鹤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不妨由我一同护送。再算上这位陆闲大师,除非是碰上千百个曲十娘,否则,以我等之薄力,想还是能护你二位无虞的。”

    “鹤姑娘可觉着妥当?”

    舒鹤睁开眼睛,歪头伸出自己的左手,笑道:

    “见缝插针卜了一卦,依着天意,卯正二刻动身乃为吉时,只是途中小卦赤口,仔细提防口舌之乱便是了。”

    易觉瑜挑起眉头,笑着直起身子:

    “姑娘还有此等绝技傍身,真真是意外之获。”

    陆闲瞥见晏竹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便抬头对易觉瑜道:

    “阿弥陀佛。贫僧本为浮萍之人,四处化缘修行,便不去天盟谷为客了。久仰易谷主之名,当年闻及噩耗,着实是痛心了一段时日。”

    “今生有幸窥见侠者阵容,贫僧至幸也。”

    陆闲朝易觉瑜做了个手势:

    “瞧着大侠还用着那把乾坤帮旧刀,多少有些不衬身份。关中当铺此时应是开了,若是大侠不介意,贫僧愿以盘缠当把好剑来,权当是尽了一份微薄心意。”

    易觉瑜悠然应允,负手于身后,跟着走了过去。

    舒鹤想起包袱中亦有些值钱的钗饰,探身去取,正欲跟着送过去,却在起身之时,猝不及防地被人勾住了小指。

    她低下头,只见晏竹半睁着眼,眸中布着些许血丝,脆弱地望着她,声音沙哑:

    “你……要去哪儿?”

    舒鹤将东西放好,为他倒了一碗水来,轻轻地将他扶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侧了半边身子过去,姑且借他靠着。

    她将昨夜祸事挑挑拣拣了一番,报喜不报忧地提了一笔,言下之意便是让他放下心来。

    “好些了么?”

    她轻声问道。

    晏竹的脸上浮起一片微红,烧得他觉着浑身发烫。

    他嘴唇翕动着,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昨晚,是我惹出麻烦了。如有冒犯之语,还请你莫要当真。”

    舒鹤一愣,慢慢地回想了片刻,悠悠笑道:

    “你说了什么话,自己当真不记得么?”

    晏竹瞠目结舌了片刻,攒足了力气坐直身子,踟蹰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舒鹤单指抬起他的脸,笑意嫣然:

    “扯谎。你分明是记着的,否则那回,我夜半闯了进来,你怎次日还能想起要来寻我对证呢?”

    晏竹快速思索了一番,对答道:

    “那夜,你进来时我还有几分神智,后来才慢慢发作了疯症去。这回……”

    他顿了顿:

    “这回是在睡梦中,一下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舒鹤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真的么?”

    晏竹避开视线,点了点头。

    舒鹤轻轻地覆上他的手,凑了过去,贴着他的鼻尖,停了下来。

    晏竹的呼吸骤然粗重了起来,眼睛睁大了些。

    彼此气息在方寸之间纠缠,难舍难分。

    舒鹤勾起唇角,轻声道:

    “我来告诉你,你都说了些什么。”

    晏竹往后一靠,险些栽倒下去,双手慌乱地撑着,只觉得心跳快得有些异常,脑中一片空白。

    舒鹤伸手扶着他的腰,正色道:

    “你这两次的失心疯症,是因我而起么?”

    晏竹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等着她说话。

    舒鹤从腰间取出铃铛,放在他的面前:

    “我并非趁人之危,只是想知晓,若我是罪魁祸首,却还以援手之名框着你,理直气壮地要挟着替我做事——”

    “岂不是荒唐?”

    言语至末,她的话音微微缠着,刺得晏竹有些心疼,不由得抬起头来。

    舒鹤分明是笑着的,眼里却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意。

    不等她再开口,晏竹抢先说道:

    “不与你相干,是我旧时心结作祟。虽说此铃来路古怪,可我觉着,只有你才能使其发挥效力。”

    他轻握着舒鹤的手,把铃铛放了回去:

    “我会按着字契做事,你亦不必有任何负担。”

    远远看见陆闲顶着颗光溜溜的脑袋走了过来,晏竹服下易容散,对舒鹤打了个手势。

    舒鹤会意,起身笑着迎接:

    “这么快便回来了,可还顺利么?”

    晏竹这才注意到陆闲还带了个人过来,缓缓皱起眉头。

    易觉瑜笑得满面春风和煦,朝舒鹤做了个揖礼:

    “托姑娘的福,换了把尚可一用的剑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

    “曲十娘那般霸道,连我随身之物系数抢了去,所幸没甚贵物。几件换洗衣物,亦不值当再闯上一回龙潭虎穴。”

    舒鹤接过剑来看了看,当铺倒还称得上实诚。

    剑柄上刻着一行小字,舒鹤拿至眼前看了看:

    “天盟谷秘法。”

    她看着易觉瑜,将剑还了回去:

    “算是物归原主?”

    易觉瑜摇了摇头:

    “按理,此剑是不该流于谷外的。不过这么些年,我未曾回去掌过琐事,许是日子不好过,典当亦是寻常有的。”

    他笑了笑:

    “亏着当铺未将这物件当着宝贝,不然,轻易我还没法子赎回来。”

    瞧着二人你言我语,甚是亲睦,晏竹沉着脸看向陆闲。

    陆闲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摊了摊手。

    出关倒是没再从狗洞经过,易觉瑜揽着舒鹤的腰,轻飘飘地旋身而起,将她一道带出了梧桐关。

    “你功夫如此之好,怎还会被乾坤帮捆了去?”

    易觉瑜放开她,摇头晃脑地笑了笑:

    “深藏不露才好一探虚实,锋芒毕露岂非打草惊蛇?”

    舒鹤挎着包袱,笑了笑,却见晏竹抱剑靠在一边的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易觉瑜注意到晏竹,礼貌地对他挽了个礼。

    晏竹知晓他的名声,稍微弯了弯腰,以作答礼。

    陆闲笑眯眯地双手合十:

    “有着易大侠同行,贫僧大可放心不少。此地往西南向走十五里,便可见一处客栈,很是物美价廉。不妨在那儿换几匹马,赶路便当些。”

    舒鹤敛衽行礼:

    “多谢陆大哥,只在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陆闲念了声佛号,笑道:

    “青山不改水长流,山水自有相逢。鹤姑娘,后会有期。”

    易觉瑜捎上舒鹤,腿上轻功施展起来不见吃力,掠过草木树林,但如清风拂过,轻浅无痕。

    走出不远,晏竹背着他们摊开手心,掌中的字条上写着一行字:

    “四方暗桩得令传信,还望殿下莫要爽约。”

    他轻哼一声,将纸条捻为碎屑,从指缝间散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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