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6
空气一瞬凝滞。
半晌，冯春恍然回神，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反被扣得更紧。
挣不开半分。
在固执地要她的答案。
冯春微微颔首，启唇轻语：“不怎么样。”
手还是没松。
“理由。”
冯春眉轻蹙刹那，她不知道他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深吸一口气，扭头看着他的眼睛，直接挑破：“霍宇追过我。”
铁板一块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却没有放手。
冯春只好继续说：“你们是亲兄弟，他能接受吗？”
“而你，又想清楚了吗？一旦他接受不了，你就要二选一，你想好怎么选了吗？”
“如果都没想清楚，那不是勇敢，是不负责。到时候你留给我的会是什么？是‘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还是‘抱歉，你想要什么补偿’？”
轻笑：“明明是自己选的路，到最后却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自己的，稍有不如意就开始道德绑架，一句‘我也没有办法’就可以抹掉自己所有的责任过错……”
“这样的戏码太多了，不是吗？”
稍顿：“不过别人怎么选都与我无关，我也有的选——我不当这样的人，我不过这样的人生。”
*
“嗡——嗡——”
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但坐在落地窗前的人却浑然未觉。目光投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竟如此出神。
好几声之后，一旁的秘书忍不住开口，轻声：“陆总？”
椅子里的人蓦然回神，一转身，这才发现自己手机响了。
“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出去了。”秘书适时道。
陆擎首肯，伸手拿起手机，看清来电显示时，剑眉轻蹙一刹，随即接通。
而当听清电话那边的话的一瞬间，陆擎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等他赶到医院时，霍宇已经被推进病房。
病房外好几个人守着，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守在外面的人个个人高马大，又全都穿着黑色西装，即便什么事都没干，只是站在那儿，就叫经过的人不由放轻脚步。
“陆哥。”
“陆哥。”
一见陆擎，门口几人纷纷打招呼。
不等陆擎开口，为首的人先开口说：“麦姐在里面守着呢。”
话音未落，病房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黑色长发披肩，一脸英气的女人。
看到陆擎，女人头轻轻一歪，示意去旁边说话。
走廊尽头。
“省的你开口问了，我先交代了。”
刚刚在电话里，因为他太着急，她根本来不及细说。
“几个小年轻看上了小少爷的脸，不知死活玩过头了，趁他不注意给他酒里加了点‘料’。不过你放心，仔细检查过了，没有那些脏东西，医生说好好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谢了。”陆擎说。
“诶，可别！”
女人抬手一挡，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自己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这种事，我都快没脸见人了。”
又说：“犯事的几个人已经送警察局了，后面还要怎么处理，看你的意思。”
声音忽沉：“不过这段时间他们也好过不到哪儿去，敢在我的地盘上手脚不干净，那手要不要也没那么重要了。”
事情交代清楚：“行了，你也到了，没其他的事，我就先撤了，店里还一堆事。”
“辛苦。”
女人懒懒笑着摆摆手，大可不必的意思。
不过刚走出两步，忽顿住，回头，看着陆擎，犹豫了下，开口道：“我多句嘴，你也别把人保护太好，有时候过犹不及。别的不说，就他那张脸，对人防备心太低可不是什么好事。”
……
“咔哒”一声轻响，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陆擎走到病床边。
病床上的人还沉沉睡着，似乎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陆擎拎过一旁的椅子，在病床边坐下。
就这样静静坐了一整夜。
*
霍宇一睁眼，就看到陆擎坐在他身边，登时浑身一个激灵，瞌睡全醒了。
“哥？你怎么……”
话说一半，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医院。
几个画面跳出来，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霍宇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感觉怎么样？”陆擎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倒真有些口渴了，霍宇坐起来，说了句：“还行。”
然后接过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全喝了。
一杯水下肚，浑身的气都像是通了，霍宇看了眼陆擎，想起自己刚刚醒来看到他满脸沉思的样子，不由问：“哥，你刚刚在想什么？”
陆擎将空水杯放到床头柜上，随口答：“没什么。”
说着，摁了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医生过来，又给霍宇做了一遍检查，一切正常。
医生前脚刚走，霍宇后脚就喊饿。
“想吃什么？”陆擎问。
霍宇说了一堆，陆擎拿起手机一一点单。
没一会儿，餐桌上摆满了吃的。
陆擎简单吃了两口就没再吃，静静坐在一旁。等霍宇吃完，递去纸巾：“吃饱了吗？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听到这话，霍宇眼睛不由瞪大一瞬：“哥你喂猪呢？”
陆擎笑了下：“行，不喂了。”
话说到后面，声音莫名低了下来。
察觉他语气听起来有点不对劲，霍宇不禁问：“怎么了？”
陆擎却默了一会儿，冷不丁扔出来一个话题：“你之前不是说想去国外待一段时间吗？手续都已经办好了。”
太过于突然，霍宇怔了怔：“什么意思？”
他之前是想出国，但最近他又没说过。
“我是想，让你出国独立生活一段时间也好，我不可能照顾得了你一辈子，总有我照顾不了的时候。”
霍宇觉得莫名其妙，想了半晌：“……是因为这次的事吗？”
陆擎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已经长大了，也该自己出去闯闯了。”
这句话一出，霍宇忽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来跟他商量，是已经决定好了。
霍宇看着眼前的人，一刹那觉得好陌生。
这样的感觉在那天看到他抽屉里的东西时也出现过。
半晌，霍宇忽问：“你让我出国，究竟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怕自己照顾不了我，还是、还是因为……冯春？”
陆擎倏尔抬眼。
兄弟俩对视一刹，陆擎道：“这是我跟你的事，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真的无关吗？”
“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让武镇帮我查她的住址，那么简单一个东西，结果却一拖再拖。如果不是你的意思，怎么可能会查不到？还有你抽屉里那些祛疤膏，一模一样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冯春的包里？！”
“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被你们耍得团团转，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们？
陆擎眉心轻蹙：“我说了，这件事跟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
霍宇有些难以置信：“你现在……是在维护她吗？”
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紧接着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跟她表白那天？那应该是你们第一次见，从那天就开始了？还是说你们背着我……”
“霍宇。”陆擎冷声喝止。
“怎么？被说中心虚了？”
“你恶不恶心啊，喜欢上自己弟弟喜欢的人。这世上没有别的女人了吗？就非得是她吗？！”噌然起身。
陆擎跟着站起来，看着人沉声道：“你喜欢她，但不代表她是你的。”
仿佛被命中死穴，霍宇神情有一瞬间碎掉，极怒之下一把掀了面前的桌子，东西散了一地。
“那你呢？！”
“你是我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
面对这样的质问，陆擎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我永远都是你哥，永远。”
*
“这破公司！妥妥的资本家，我祝他早点倒闭！”
从公交车站到电影院，冯春听同事吐槽了一路。
最近有部电影很火，公司要求他们去看，但又不许占用工作时间，只能抽自己的休息时间去看。
“两个小时都舍不得，我倒是要看看他能靠着两个小时发多大的财！”
冯春拍拍人的后背，降降火，问：“可乐爆米花要吗？我去买。”
“要！要大份！到时候去公司报销！”同事忿忿说。
……
“您的可乐跟爆米花，请拿好。”
“谢谢。”冯春双手接过，端着东西一转身，脚步蓦然顿住。
看到亲昵地挽着一个陌生中年男人胳膊的樊慧慧，冯春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她小鸟依人般依偎着那个男人，正撒娇说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她。
压着如鼓的心跳声，冯春下意识匆忙避开。
恍惚站在人群另一边，冯春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知道樊慧慧有男朋友，但没想到会是一个年龄差距这么大的。
“啊——”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声。
冯春一回头，看到樊慧慧被一个穿着富贵的女人一把拽住头发。
一旁的中年男人见到来人脸色刷白：“老婆……”
“你还知道你有老婆？！老娘好吃好喝供着你，你给我在外面搞破鞋！”女人破口大骂，一手拽着樊慧慧，一手往中年男人身上招呼。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还有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给人当小三，你爸妈没教你什么叫廉耻吗？！”
听到樊慧慧一直在叫，冯春刚一冲上去，就看到她被推倒在地。
人坐在地上好一会儿都没动。看到从她腿间淌下来的血，冯春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
“慧慧？慧慧？”
救护车在医院门口停下，冯春跟着医护一起把人推进医院，看着樊慧慧惨白的脸，忍不住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姐……姐……”她迷迷糊糊叫她。
“我在，我在这儿呢。”
“家属止步。”
急救室门口，冯春被拦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冯春久久回不过神来，一个人木然地呆坐在急救室外面的椅子上。
几个小时之后，人被推出来，冯春跟着一起去病房。
刚做完手术，人还很虚弱，也一直没有主动开过口，看出她不想说话，冯春便什么都没多问，只是默默陪着。
冯春在医院待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她还要去上班，看着病床上醒着却还是不开口说话的樊慧慧，小心征求：“要叫小姨过来吗？”
这话一出，病床上蒙着被子的人猛地一掀被子，扭头瞪着她说：“你要敢跟我妈说，我立马就从这里跳下去！”
冯春抿抿唇：“我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但你能瞒多久？而且你现在需要人照顾。”
“那是我的事，跟你无关。”又蒙头睡了下去。
“慧慧……”
“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若是换一个人，冯春大概早走了，可是这是自己的妹妹，她实在不确定现在这种情况，放她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樊慧慧突然就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你还不走在这儿干什么？！我说了我不想跟你说话，我不想跟你们任何一个人说话！”
“你们不就是想教训我，骂我不要脸，当小三，找了个能当自己爸爸的男人，破坏人的家庭，不就是说这些吗？”
“对，我是没有廉耻，我是没有父母教，因为我爸早就死了啊，有什么问题吗？我是找了一个能当我爸的老男人，又怎么样呢？他对我好就好了。”
“他对你好，那为什么到现在连面都没露？”冯春回。
“那又怎样？！”樊慧慧突然歇斯底里。
“你少在那儿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看着都觉得恶心！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当然是幸福开心啊，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你能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可是这么多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知道吗？你们关心过吗？你过过一天我过的日子吗？针没有扎到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有多痛！”
冯春眼眶有一瞬泛红，不过转瞬深吸气，把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没有争辩半个字，只说：“我们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你是最清楚的。而我，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幸福，你也是清楚的。”
“你说得对，我可能是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是我知道，姨父离开，对小姨、对你，打击都很大。只是，因为有缺憾，就随便找些东西来搪塞自己，真的能满足吗？自欺欺人，到最后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时候，都没得选，不管发生什么，都只能被动接受。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长大了，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了。那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只能靠别人给，而自己给不了自己的东西了。”
顿了会儿：“别小瞧了自己。”
*
冯春回到住处，一开门，扑面而来是卤味的香气。
室友坐在客厅，正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见她回来，徐丽菲喊她过去一起吃。
“反正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看着满满一茶几的卤味，冯春不由问：“这是店里做活动吗？”
“不是，这是我爸妈自己做的。我喜欢吃这些，但他们担心外面的不怎么健康，就自己学着做了。独家配方，调整过好多次，跟外面卖的比起来一点不输，你尝尝。”徐丽菲说着端过一盒无骨鸡爪递到冯春面前。
“这鸡爪都是自己剔的骨头，洗得很干净的。”
盛情难却，冯春尝了一个，味道的确很好。
电视里放的是最近很火的一部剧，冯春就跟着一起看了会儿。
看着看着，徐丽菲叹了口气：“好腻啊。”
“什么？”
“我是觉得现在这些剧动不动就开始扯原生家庭，太多了，看得人有点累。”
“当然，我不否认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很大，但是搞得好像人一点主观能动性都没有，稍有不顺必扯上原生家庭，黏得这么紧，到底是觉得原生家庭不好还是好啊？”
冯春张嘴欲言，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
借着买牙膏，冯春去楼下透透气。
小区里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面了，格外安静。
便利店就在小区大门口，冯春一路往前走，不经意一抬头，意外发现今晚月色很美。
只不过月色一美，就更不见星光了，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月亮。
不由自主轻叹一声，视线一收回来，竟意外撞见一个也在仰望月亮的人。
看到陆擎的一刹那，冯春蓦然止步。没有给她任何躲避的机会，后退的念头才冒头，原本看着月亮的人忽然看向她。
似乎也没有想到会遇见她，剑眉之下的那双眼闪过一丝惊讶。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遥望着。
最后，他朝她走来，径直地走来。走到她面前，站定。
“今晚月色很美。”他说。
冯春微怔，不知道该怎么回时，忽而隐隐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你喝酒了？”
“嗯。”很坦诚。
但又补充了一句：“一点。”
冯春四下看看，没有看到他的车，平常跟在他身边的人也没在：“你一个人？”
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转而说：“我帮你叫车吧。”
抬腿往路边走，却冷不丁被人扣住手腕拉了回来。
他没有回头，低声说：“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紧接着一句话把冯春想说的话全压了回去。
他说：“霍宇出国了，我亲自送走的。”
冯春先是意外，随即想起上次两个人的对话，神经一紧，看着陆擎，问：“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看到她眼里的警惕，陆擎唇边划过一抹极浅的笑意：“如果道德绑架对你有用的话，我大概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可是以你的性格，就算我说是为了你，你也只会对我嗤之以鼻吧。”
说完，又正面回答了一次：“跟你无关，是我自己。”
陆擎松开她的手，转过身来，跟她并肩站着，安静站了好一会儿，忽而开口：“你之前住的那个地方……”
停顿了一下：“很多年前，住过一家四口。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
“也不算是家，那个地方，充满了不幸。后来，实在过不下去，那个女人选择离婚，因为没钱，只带了一个孩子走。从那天开始，留下来的那个，想的都是怎么快点长大，快点变强，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能离开自己想离开的地方。”
“很多年后，他做到了，让家人过上安稳的日子，身边的人好像也都渐渐好过起来。”
“他原本以为这样自己就满足了。直到某一天，突然发现……”
“原来自己也是有私心的。”
无法压制的欲/望，无法消解的野心。
他看向她。
冯春因为他眼睛里难以名状，却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而后退一步。
下一秒，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扔下一句“我先回去了”，匆匆离开。
“冯春。”
他叫住她。
冯春停了一会儿才回头。
陆擎人站在原地，只是目光追着她。
就像海上找不到方向的航船在追寻灯塔。
“你那天说，你不会一辈子被困住，你会走出来……”
“真的能走出来吗？”
今晚的月亮太亮，亮到她好像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对面的人。
冯春默然，认真思考良久，最后说——
“还在反复，但我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