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江离体内气息较为混乱,她双腿盘好,开始打坐。
家中东西没丢?
——“我原以为,你现在只是一把顿刀······是我低估你了。”
黑衣人说这话,恐怕是知道她之前的武功是何等情况。
回想头脑中一幕幕,郑江离半点儿头绪都没有。
气息稳住,郑江离睁开眼,远眺前方。
屋檐错落,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
虽已宵禁,长街黑暗,万家灯火尤然在望,星星点点,绵延到远处。
彼时安静,尚还能听见风声。
郑江离端坐屋檐之上看着偌大的邺城,忽而又觉得风声里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
夜幕降临之后,西汾州边城却是灯火通明。二十多只军用松油灯笼悬吊在城门口,把四周照得犹如白昼。
很快,一支十人小部队从远处的黑暗中走来,临近城下,他们的甲胄反射着灯笼里的火光,在这悠长寂静的夜里,仿若闪着磷火移动的鬼魅。
“哐——”城门开出一道小缝,部队成列迅速穿过城门进了城。
“如何?”一人匆匆上前,询问道。
问这话的是本次抵御周军进犯的主帅——落雕都督,斛律金之子斛律光。
一人从队伍最后走上前来,他并未同其他人一样覆甲胄,只是身着一身黑色,城上的灯笼打得他光影修长。
“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快,已渡黄河。”
“那如此算来,岂不是就在明日?”斛律光皱眉,心中暗暗算着时间,“前些时日的进军,不过是些分翼部队,倘若他们的主力大军一旦渡河,我方将是凶多吉少。”
“不仅如此,军中粮草所剩无几。”高肃补充,随即追问,“粮草何时能到?”
“陛下开国库派遣尚书令郑大人赈灾,顺带稍送粮草,按理说如今该到西汾州了。”斛律光神色稍松,有充足的后备军饷,才能无后顾之忧。
高肃未答话,心中开始立刻盘算时间,他出发至西汾州边城后,不过几日郑秩便出邺城赈灾,像西而行,脚程此时绝对应该到了西汾州。
“应派人···”
“大敌当前,哪有那么多人手去接应一个放粮官?”
高肃话还未尽,就被斛律金截住。
高肃身处北方边境,尚且只稳住过北方边防要塞,从未同大周军马交过手,如今才是被奉为此战副帅。
而斛律金和段韶,两人驻大周与大齐交界,身经百战。
段韶留守信州,而有长江和黄河为屏障的洛州和西汾州自然就交付给了斛律金。斛律金这么多年稳守边疆,战功赫赫,更在年少时以射箭百步穿杨之势深受皇帝赏识,他敕封的名头,“落雕”就是如此来的。
在斛律金看来,高肃即使官至郡王、相貌堂堂,照样是初出茅庐,难堪大任。
二人意见不合之时,向来都是斛律金拿着主帅身份压着高肃。
“殿下,将在外,令有所不受。”语罢,斛律金便转身走了。他这话前面,还加了一声“殿下”,摆明了就是在挑衅。
向炯见人已经走远,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将在外’、‘将在外’,说得好听,哪次看见他冲锋陷阵?不都是躲在城里纸上谈兵吗?”
向炯还欲继续吐槽,便被高肃递来的眼神止住,他随即便低头,“属下有错,不该议论。”
“吩咐下去,今夜全军戒备。”高肃抬首,看向城墙上巡逻的士兵,他们步伐沉重,参差不齐。
周军已经渡河,斛律金算错了时间,不是明日,就在今夜。
按照前几次的周军的突击,他们向来出其不意。所以,大军一旦渡过了黄河这层天然屏障,一定会趁着夜晚攻其不备。
他们已经处在守势,交战之时,若不能把握局势,便如瞽翁攀山,危险之至。
高肃一手覆后,却暗暗握紧,“今夜丑正,你带几人从东门出去,去接应郑大人。一定要···亲自去。”
“饷乃军事之基,属下明白。”向炯正了正神色,抱拳回道。
*
郑江离总是喜欢同彦灵一同流连市井,买些蔬菜瓜果,这习惯到了邺城也不曾改变。
二人晨间在集市上逛着,准备买些新鲜小菜回去。
“今儿一大早,侧夫人的人便驾着车去报官了。”彦灵道。
郑江离瞟了一眼彦灵,又继续挑着小菜。
彦灵却还在想这件事,“家中倒是并未丢东西,盗贼此番到底是图谋些什么?”
郑江离拿了两颗青菜放进彦灵的篮子里,给商贩给了钱,笑道:“不图钱财,说不定是图谋你这个美娘子。”
“女公子惯会取笑我!”彦灵轻轻拍了一下郑江离的小臂。
“邺城俊杰不在少数,你如今已然到了岁数,真要给我当一辈子女使?”
彦灵知道女公子是真心待她,可真因如此,她还不想离开。
前方铺子正熙熙攘攘拍着一队人。
彦灵眼尖,为了结束这个话题,她立马指着队伍道:“那是什么?咱们去瞧瞧吧。”
待二人走近,才看见招牌——宁记糖铺。
这不是彭欢告诉她的铺子吗?
“买些回去尝尝。”郑江离和彦灵开始排队。
莫约一个时辰去了,才排到郑江离她们。
“来点儿杏仁糕。”郑江离还记得彭欢说这杏仁糕不错。
店家却不解,“杏仁糕是将出的新品,现在店里还没有成品,娘子怎就未卜先知了?”
“有位娘子同我讲过你家的杏仁糕不错,叫我来尝尝···可若是没有拿那些你家别的招牌。”
店家凝眉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娘子里面请。”
郑江离原以为是一同店家进来挑些糕点,谁料却被店家领进了后院。
店家说了句“稍等”便匆匆离开了。
郑江离和彦灵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便见一黄润衣衫公子款款走来。
待公子近身才发现,这哪里是公子?
“彭···”意识到对方身份,彦灵震惊之余还是拜了礼。
彭欢雅然一笑,“郑娘子倒比我想象中来得晚些。”
“我可没有彭娘子想的那样聪明,还听不懂弦外之音。”郑江离微微点了点头。
院中有一棵桐树,尚在抽芽。桐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周为放着些石凳。
彭欢率先坐了下来,尽地主之谊,“坐,尝尝我这次改良了的杏仁糕。”
郑江离目光流转,桌子上果然摆着一盘杏仁糕。
她也应承着坐下,拿起杏仁糕放进了嘴里。
“士别三日啊。”郑江离尝了一口,如实评价道。
“看来我这杏仁糕不日便可上架了。”
郑江离将手里的杏仁糕咬掉了一半,见自己品尝得差不多了才笑了笑,“宁记糖铺客流不断,日进斗金。彭娘子这番周折,并不是单为了让我一人先尝这杏仁糕吧。”
彭欢闻言侧面,似是为了躲避她的目光。
“郑娘子还说自己不懂弦外之音。”
“近朱者赤,同彭娘子坐在一处,沾染了几分慧气。”
一时间,清风扬起,吹落了桐树杆上细细碎碎的陈年老皮。
郑江离放下手中半块儿糕点,抬手拍了拍肩膀,拂去了上面的碎沫。
彭欢提起茶壶,给郑江离倒了一杯茶,“说来话长。”
彭欢抬手,小厮便从后门进来,顺带提着一个人,身子纤弱单薄,仍由小厮拉扯着。
看到李子衿那一刻,郑江离不得再次正视面前这位年少当家的彭家家主。
彭欢正在给自己倒茶,举止缓慢优雅,仿若真只是一位妙龄的世家女娘。但她的眼底却幽暗如渊,甚至浸没着几分冰冷。
郑江离转而看向李子衿,只见身穿寻常衣裙,发髻朴素,虽再无及笄礼那日尊贵体面,整体上下还算干净。
透过李子衿呆滞的神情,郑江离知道在李东任罪名落下后,李家其余人流放的途中,一定出了变故。
“早年我大兄打了败仗,最先战死。那时候,彭氏家底清白,朝廷无功封,连像样的衣冠冢都建不起来。彭家沙场起家,没有清贵祖荫,朝中权贵大多敬而远之。是李家,于我家一百银,操办了丧事。”彭欢眉目清浅,说起曾经坎坷的往事十分平静。
彭欢看了一眼李子衿,“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李六娘子。可父亲总说,要记得李家的恩惠。所以那日及笄礼,我不能容你欺负她。可我未见事态全貌,公然苛责指正你,确实是我有失公允。”
语罢,彭欢双手举杯,“以茶代酒,算是赔不是了。”
郑江离闻言,也明白彭欢能掌家,除了心智还有气度,于是也不矫情,抬手端起杯子,同对方一起饮了口茶。
“李家山穷水近,李夫人流放那日,我于城门送她一程。她同我讲了一件事。”彭欢顿了顿,看了郑江离一眼,才低声道,“她说她这一路,若是不得好活,让我去李家后院的中间的大树下取一样东西。”
“李东任为事,我阿父同我讲过。我可不信他会犯失察这样的小错。”
彭欢语调悠悠,郑江离放在桌子上的手,骤然一紧,直觉告诉她,彭欢已经掌握了不为人知的事情。而彭欢此刻在这儿同她讲这些,怕是已然知道她曾经参与过调查李东任。
彭欢邀她坐在此处,也并不证明,她们就是朋友。
“为何同我讲这些?”郑江离眼风寒扫。
“郑娘子别急。”彭欢顺着郑江离的目光,叹了口气,“李夫人后来死了,那东西我却没取。”
郑江离侧过目,看李子衿,“她为何没死?”
“粮价一事,无非是牵扯太子利益。可李东任认了罪,太子已然安然无恙。没有理由再去动手杀李家的人。可动手的却是···”彭欢拿出一枚木牌放在了桌子上。
那枚木牌只剩下一半,上面雕着云纹雄狮即使是划了许多刀痕,依然清晰。
“云纹雄狮,天子爪牙。此令分子母,子令为木,母令为铜,子令受母令差遣。”
此令牌郑江离并未见过,直接拿在了手里细细端详。
天子爪牙。莫非是?
“大理寺?”郑江离不自觉地吐出这三个字,自己都震惊了。
“准确来说,是大理寺卿,贺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