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问神之典前,独属于因祁的记忆幻境
深夜的祭司大殿中,因祁正跪在大祭司面前,大祭司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告诉我,因祁。若今日给你机会,你是否会带公主离开璇羽?”
因祁默默垂了眼,面上无喜无悲,沉默了半响,才终于开了口
“她不会走的。”
并非他不想,而是她不愿也不会
大祭司顿时明白,他心中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苍老褶皱的脸上浮现痛心与失望,“为了一个情字,你居然选择放弃璇羽万千子民,放弃自己的责任与信仰,你确实不配为祭司!”
“因祁曾在圣树前发誓,无论发生何事要守护公主,神明阻隔,亦绝不松手。若……”
他顿住一瞬,抬眼直视大祭司,黑眸里是破釜沉舟的坚定,“公主决意战,因祁便跟随她战。”
大祭司痛斥他,“你又何曾没有在神明前起誓,要守护璇羽子民?诸神在上,因祁愿奉献所有,永世侍奉神明,祈愿护佑璇羽。这是你幼时在这祭司大殿中许下的誓言!难道你都忘了?!”
因祁红了眼眶,握紧拳头
大祭司又厉声道,“你即愧对璇羽子民,也愧对公主!自私的以爱之名放任她走上死路,让她背上祸族之罪,永世定在耻辱柱上,这就是你的守护吗?”
因祁彻底僵住,苍白的脸上黑眸再无光彩,失魂落魄的塌下了背,无法挺起
而他们看不见的旁边,加都罗抱着手,不屑嗤笑道,“狗屁不通。”
他又冷眼看因祁,眼中是高高在上的讥讽,“蠢货,这样就被动摇了,怪不得流浪几十年都回不来。”
大祭司的话动摇了因祁的心,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但他找不到答案,茫然无助时,再次将所有希望寄托于神明的指引
千年前,巫族族长为璇羽留下了五块写有预言的巫牌
第一个预言指引着璇羽王炼羽,在山藏族分裂时,建立了璇羽部,成为五王之一
第二个预言指引着璇羽部迁移恒春林,躲过了魇族征伐山藏五部之祸。第三个预言带来了圣树的出现,第四个预言则是沉燃的诞生
但谁能想到,这最后一个预言,关乎璇羽存亡的预言巫牌,却是空白
神明将命运交由他们自己抉择……
祭台上,环绕因祁的死生火焰褪去
目光跨越一切,隔着万千璇羽子民,因祁与沉燃遥遥对视,同样苍白的脸,红了的眼眶
烟姒望着两人,心中一片茫然,忍不住轻声问道,“到底什么是命运?”
圣树告诉沉燃听从自己的心便是正确的命运之路
可是无论是沉燃还是因祁,他们皆是听从了自己的心,但命运却还是分开了他们
加都罗理所当然道,“命运就是弱者被迫选择,而强者只用夺取所需。”
烟姒愣愣垂眸,真是这样吗……
幻境时空已经来到沉燃出嫁当日,恒春林依旧绿茵宜人,却寂静无声,一片死寂
青石台阶上,走过冗长的红衣送亲队伍,个个面带悲伤,没有一丝喜悦
沉燃红纱覆面,嫁衣依旧如火,神情麻木,当日明媚的少女已是一团死火
烟姒陪着她一步步走向恒春林入口,走过青石台阶的最高点,已经能清晰看到入口结界外站着的青岚部人
环视一遍,烟姒突然发现,接亲的人中并没有青岚王天霓
走的再慢,只要走完最后这段向下蜿蜒的几十层石阶,便是入口处了
当走到青石台阶旁一棵系着红色发带的树时,沉燃停下了脚步,仰着头愣愣看那条自己当初亲手系上去的发带,红了眼眶
突然风过叶动,沉寂的林中,簌簌作响,晴朗空中大雪纷飞
美丽的雪花一片片落下,温柔落在沉燃的眼睫、发梢与红衣上,眼睫之处的雪融化,缓缓滑落,如眼泪
顷刻,大雪已覆盖整个恒春林,衬的青石台阶上这一行红越发孤艳
烟姒愣愣望这漫天唯美的雪花,原来这便是加都罗所说的
雪地红妆,铺陈万里
只有亲眼见过,才知短短八字的形容,究竟如何惊艳
只是天霓并没有在,这场雪是谁为沉燃而下?
烟姒转身回看来处,过了石阶最高点,自然是看不到另一边的,但她心中突然有了答案,不言而喻,是因祁
沉燃自然也知道,她摊开一直紧握的掌心,正是那枚迷毂花吊坠
将迷毂花吊坠覆于心口处,她闭了眼轻声喃语,“我的心也永远只为你而跳。”
另一边的青石台阶尽头,一道青影屹立着,手中的青玉巫杖散发淡淡绿光
但细看,青玉巫杖的上半截已经被血染红,血还在继续蔓延下去
因祁是在耗费他的生命来造这一场雪
加都罗懒得看他自残,抱着手事不关己,轻嗤一声,“活该。”
虽然因祁听不见……
随即加都罗又不爽咬牙,他得跟在这家伙身后三年才能再见到烟姒
因为沉燃嫁给天霓三年后才会死
不,应该说,三年后青岚王才对外宣称,王后沉燃因忧思璇羽下落郁郁而逝
但如今他也猜到,沉燃三年后肯定再次回到了璇羽,而后才被天霓灭族
当然,这是幻境,不会真的过三年,但他也不想再看这人的回忆了,无非是这懦弱之人无聊又无用的悔恨
黑眸中是不耐烦,他仰头看向天空,对那个创造了这些幻境的圣树之灵说话
“我知道你听得见,把进度拉快,我不想再看他了。”
他嫌弃的瞥一眼旁边满脸忧伤,还在自残下雪,感动自己的因祁
一切画面突然停滞,眼前一暗,加都罗知道幻境要开始转换了,十分满意
“还算通情达理。”
但过去了好一会,他还是身处黑暗虚空中,只有一束微光照着他自己
加都罗冷笑,“什么意思?”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飘渺的冷笑,“呵呵”
加都罗:……
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随即头顶那束微弱的光也啪的灭了,好似带着脾气,这下他彻底是置身在无尽的黑暗中
加都罗:……
这边加都罗被圣树关了小黑屋,另一边的烟姒则进入了沉燃在青岚部的幻境
铺陈华丽的宫殿处处皆是喜气,珍贵的鲛人烛幽幽照亮床上的新嫁娘
殿门被侍女推开,一身冰冷黑服的男人步入殿中,却静静站在门边处
正是青岚王天霓,烟姒看到天霓却愣住
当日在璇羽圣树下的天霓,一张娃娃脸极为俊秀,柔和而腼腆,而眼前的天霓则气质阴冷,半张银色面具覆盖住他的左脸,越显无情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床边的沉燃时,一切冰冷都只是掩饰,悸动与紧张皆细微隐藏于深沉的黑眸中
但烟姒却发觉那眼中似乎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卑微?
天霓抬脚只走了一步,一道锋利的冰刃便从他耳边飞过,钉在身后宫壁
沉燃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恨意,“再往前一步,我会杀了你。”
终究天霓没有再往前一步,沉默着转身离开,只是身侧的手在轻颤
烟姒本以为他就这样离开了,透过窗户,却看到他默默站在殿外的庭院中
月光下,空荡的庭院中突然有无数林木拔地而起,熟悉的青石台阶蜿蜒环绕
他将沉燃的宫殿外变成了另一个恒春林
烟姒走入庭院中环顾左右,目光定在一棵系着红发带的树上,不由惊讶他对恒春林的熟悉,每一处细节都一模一样,就连最后一层青石台阶上小小的缺口都完美还原
这个缺口,烟姒也是因为刚看到才回想起来的。而天霓明明只去过一次,却记得如此清楚,难道在沉燃不知情下,他曾再次去过璇羽?
几只却邪鸟飞到窗边啼叫,但沉燃毫不动容,窗子无情合住,受惊的却邪鸟飞走,烟姒转头,看到天霓的眸光也彻底黯了下去
烟姒察觉到幻境中的时间在加快,眼前画面如同云烟一幕幕滑过
天霓日日都会来沉燃的殿中,但从来只站在院中,远远站着隔着窗看她
沉燃也知道他在看她,但她从未回过头看他一眼
这里终究不是真的恒春林,四季更迭,庭院中的林木败了又绿,第一年就这样过去,到了第二年……
春意盎然,庭院中的林木绿的正茂盛,雪花却突然飘落,一如沉燃出嫁当日
只有这时沉燃才愿意从殿中走出来,站在院中的青石台阶上仰头看雪
烟姒站在落雪的庭院中,眼神复杂看身边沉默屹立的天霓,更加不解他究竟在想什么
毋庸置疑,他应当知道沉燃出嫁当日的景象,可他又是否知道这场雪对沉燃的意义?
沉燃亦开始疑惑,终于这一日她转身喊住了天霓
烟姒看着天霓眼中重新燃起光亮,按耐激动隐忍的走近沉燃,但又因沉燃的下一句话而灭了眼中的光
“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天霓垂了眼睫,带着一丝自嘲,“我知道,你爱的是因祁。”
沉燃惊讶,而后是愤怒,“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逼我嫁给你?”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嫉妒。每一日,我躲在恒春林里,看着你为他欢喜,对着他笑,与他耳鬓厮磨,满眼都是他,我就嫉妒的无法忍受!”
沉燃难以置信的看他,“你一直在偷看我们?爱不是夺取,不是占有!若你真的爱我,就应当正大光明的出现去赢取我的心,而不是逼迫我嫁给你,这样只会让我憎恶你,看不起你!”
天霓颤声道,“……我不敢。”
他缓缓拿下那半张银质面具,露出左脸被火焚伤的痕迹,狰狞而恐怖的疤痕几乎覆盖了整个左脸
无论是沉燃还是烟姒皆震惊愣住,而烟姒觉的这火灼疤痕意外的熟悉,她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你的脸……”
“回到青岚后,我本打算过几日就去璇羽找你。但……”
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左脸,“在冰燧石洞中,我和父王碰到了地精之火的石种。我父王葬身火海,我的脸……也被毁。所以我不敢再出现在你面前,可是我喜欢你!”
天霓眼眶通红,近乎疯癫,他紧紧抓住沉燃的双臂
“不,我爱你,沉燃!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所以我无法忍受你和他在一起!我不奢望你爱我,只求你每次可以回头看我一眼就好!”
他几乎是哀求着,沉燃推开他
“别碰我!即使看你一眼也让我感到厌恶!”
天霓僵住,久久没有动作
半响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沉燃,眸色黑深难辨,凝聚着压抑的风暴,已然疯魔
“那便厌恶到底吧。我会成为你的噩梦,就算逃入梦中,你也要永远看着我!”
看到天霓的样子,烟姒莫名提起了心,她想让沉燃逃,可当自己的手穿过沉燃的身体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些已是定局
如今她看到的只是一段已经发生过的历史,她救不了沉燃……
于是她眼睁睁的,看着天霓无情的拽着沉燃的手,将她一步步拖拽向殿中,无论沉燃如何哭叫挣扎
雪地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