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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街布惊心

    李承安到的时候,一艘船刚刚靠岸,预备卸货。港口,掌柜模样的中年人拉着脚夫头子降价,直说得唾沫横飞,倒叫中间的牙人哑口无言,讪笑不已。

    其他船谈妥了价格,脚夫搬货秩序井然,形成一条沉默的黑河,蜿蜒着延伸到岸上深处的街巷。

    跟着人流,李承安走进了这片临江而建的天地。嵩江大市场独占三条街,放眼望去,五彩生辉,俱是布料。太多了!布是那般的多!它们从四面八方的产地排山倒海似的涌来,被一双双粗糙的手塞进货商狭小的店铺里,饶是将商铺的仓库挤满,依旧止不住地向外溢出。商家把他们最得意的布料摆在铺子前,这般一瞧,整条街仿佛都要被布匹给淹没了似的。

    来来往往的顾客与别处的行人到底是不同,每个人都有刀子似的利眼,细细将出示的货物看透。看到满意的货,他们才会停下脚步,耐心地与店家商谈。

    嘈杂的人群里流动着一道平静的身影,他的衣饰并不华丽,只是一身白云鹤舞灰罩衫,腰间系着一块白中带红的玉环。这人不急于询问各处布价的高低,亦不流连于买卖双方势均力敌的砍价,只是从街头到街尾,细细地看,细细地听。

    纪家世代积攒的买卖布匹的经验,李承安早已从母亲那悉数记下,但这边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毫无准备地冲进市场。要知道,商人之道,千千万万,但若只能留下一条,那必然是——活!

    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讲究,古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同样一批货物,因地方执政官人品、民情好恶等因素,既可能在一个地域大卖,亦可能将卖方身家悉数赔入,得不偿失。有商者叹:都言商人得钱快,谁知生死一线天!

    因此,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经营,万万少不得实地考察。

    经过一番摸寻,李承安分出哪几家布坊爱耍手段,往好布里掺陈布,劣布;也清楚哪几家布料质量好但出价略高。他要找的,是在二者中达到一个绝妙的平衡点的。

    即所谓“物美价廉”。然而这样的店往往难找,在竞争如此激烈的市场,做这损己利人的事,能活下来的,十里难取一。

    李承安一路看去,终于在一条巷口里站住。在他面前的是家挺大的铺子,连占了三家店面,门额挂着写着“陈记布坊”的匾额,字字鎏金。这家店摆设与其他店铺并无什么不同,但人偏偏又比其他处多得多。

    屋里堆满了人,屋外叠着人,都翘首盼着。

    李承安苦笑一声,是了,客流量也是评判店铺质量的重点要素之一。唯有诚信经营,良心卖货,这顾客才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啊!反过来,跟着人群,找到的店多半也是好的。

    来的人太多,人们几乎站不下脚。李承安默默记好这家店的位置,预备下次早些时候来。

    忽的,人群一哄而散,当中走出个满脸歉意的小老头,止不住地拱手道歉,“抱歉,小店的错。”

    人群散去,那老头走回店门,大大叹了口气,便要将门关上。

    “老人家!你不做生意了么?”远处忽的跑来一个青年,模样端正,看着踏实做事的。

    陈六爷正想打发人走,偏生那双眼在对方的罩衣上多留了几分,心底忽的冒出一个念想。于是他打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唉,店里的伙计笨手笨脚,把两批货混在了一起。要知道,浔地产的乌丝和临江的‘万络丝’看起来一个模样,内里却是天差地别,一个寻常人家穿的,另一个可是富贵人家用的。要是卖错了,老夫这‘陈记’的招牌可就砸了!”老头唉声叹气。

    听到“乌丝”二字,李承安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有些自嘲,“老人家,你若信得过,不妨让小子去看看。小子身无长技,布却是从小看到大的。”

    陈六爷的目光盯着李承安的衣衫,“郎君,你这身衣裳……”

    李承安坦然道:“乌丝做的。小子便是从浔地来的这长安。”

    “既如此,那便随老夫去看罢。”老头也不多话,喊来两个伙计与人一道踩着梯子,到了地室。

    现场远比陈六爷说的“混”要严重得多,分明是支撑装载布匹的一丈高的货架倒落,重重叠叠,五彩斑斓的布匹脱出货袋,乱在一块。

    以目前乱景,粗浅算来也有数千匹布混在一起。一片废墟上仍有两三个伙计在挑拣,怎一个凄惨了得。

    见此情景,好不容易松口气的陈六爷老心一堵,险些儿又要去见他老伴了。

    李承安道:“我来看看吧。”

    “好,郎君,你且告诉老夫,这二匹,孰为乌丝,孰为万络丝?”老头及时缓过气来,挥挥手,一旁跑出个瘦长汉子,在理出的货架处寻了阵子,挑出两匹。

    拿来的两匹丝颜色相异,一匹为象牙白,一匹为天青色。当然,在布商的眼里,他们看的并不是颜色,而是纹路、织法等极其细微之处。

    乌丝与万络丝难分之处就在于表面几乎看不出,只能凭借那飘渺的触感。要找出二者的区别,恐怕比汪洋大海中抓一尾鱼还要难上数倍!

    陈六爷看那年轻人大大方方接过布匹,眼看手抚,举止颇有行家里手的神气,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若那年轻人当真能分清,他便能在陈六爷这里记下重重一笔。这份功夫,只有投身这布行五十余年的老人陈六爷才能自信百无一失,这人二十左右的年纪,若是能做到……定会前途无量。

    可要做到到底太难!虽然他陈记布坊在这嵩江市场占第三位,手下伙计徒弟六十余人,但能做到这一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他一人分拣而出,如此货量,昼夜不息也难以完成。若完不成,他不仅会耽误了眼下的生意,更会违了一位绝对不可得罪的大客户的单,那后果岂是他一个小布坊能承担的?

    陈六爷在看,其余的伙计也在看,那位瘦长汉子半是鄙夷半是好奇,斜眼瞥着人。

    地下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似的,只有一人在动。

    但看李承安轻抚过天青布,闭着双眼,此时此刻,手指便是他的眼。“眼”在布匹之上流连,停上一停,眉头微蹙起,待再动,便是人心里有了主意;他看过一匹,又取过另一匹。

    只是这第二匹进行得分外艰难,李承安眉头许久没有舒开。

    陈六爷在心里感叹:小子,布行门道深,还是得多练练啊!

    一旁的伙计不敢言语,但彼此露出的表情泄露出他们的想法,或忧或惊惧,耻笑者亦有之。

    李承安还在看,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取来两匹,依次查看抚拭。

    待做完,年轻人舒开眉头,露出一个笑,“老人家真会开玩笑,这两匹,俱是乌丝。”

    老人遗憾地叹了口气,“你错了,天青色那匹是万络丝。”

    一言既出,年轻人败局已定。守在老人身旁的徒弟们大大松了口气,要是随便一个外来的汉子就把苦学多年的他们比了下去,他们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留着?苦着脸的倒是那些伙计,毕竟东家倒霉,他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不,那也是乌丝。”一片嗡嗡声中,李承安的话语无异于一声惊雷。

    陈六爷正准备招呼人把人客气地请出店,闻言不由得笑了,“老夫干这行已有五十又四年,鉴布水平多少还是有些的……”

    有人插嘴道:“师傅称第二,没人敢居第一!”

    “无礼!”老头回头斥了声,微笑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如此,你还是不信吗?”

    李承安道:“老人家,我信您。但更相信我自己,相信祖上和娘教我的东西。”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陈六爷感叹了声,取过那匹天青丝便要与人讲解这万络丝和乌丝的区别,但这一摸上去,指尖传来的异感叫人心脏扑通跳了回,好像有一丝不对……

    待人一番亲自查验,居然真是乌丝……他大抵终于是老了,居然失误了。老者看着李承安,眼神中闪过很多情绪,最终还是停在了请求。

    陈六爷道:“是老夫错了,这的确是乌丝。”

    李承安拱手笑道:“老人家,您这布匹那般多,伙计一时粗心,错换了也常见。不想今日却闹了回乌龙,晚辈惶恐。”

    “唉,叫你看笑话了!”陈六爷接着台阶走下,心里对人很是感激。

    “实不相瞒,晚辈来此是为定一批葛麻布卖。如今时光过去许久,恐误了老人家时机,不妨快些将二丝分出。”李承安道。

    “葛,麻?老夫这里倒是有不少,你若帮了老夫这个大忙,库里的五百匹麻按市场价三成卖与你,老夫只回个本便是了。”陈六爷听到来了生意,精神一振,两颊立刻红润起来。

    “五百匹麻……”李承安低头思索,末了忽的露出一个笑,那个笑让人联想到森林里捕猎的猎手,让人有些不安。

    李承安道出他的要求,陈六爷瞪大了眼,直呼: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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