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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走归谁家

    五月初一,大院落成。平国公携众亲前往观园。自是锦绣华服,当中走着家主杜研,严肃着脸;左右伴着杜无明、杜慧心、杜兰君等年轻一辈,面上一片和善,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内侧外沿步着几位夫人姨娘,除却正夫人宁夫人、姨娘毕柔外,杜慧心姐弟之母周夫人也紧随而来,以及杜平芳之母许夫人。仆役成群,一半在前头引路,一半在后头伺候。主子们说说笑笑,仆从来回奔走,倒也热闹。

    毕竟关系年轻一辈,做长辈的总是要来。但因着不过是评两座小园,不必劳烦老夫人老太公前来。如此便形成了这般盛景,除却府里几个不成气候的姨娘,说得上话的夫人小姐的,便都来了。

    杜兰君的探子近不得逍遥远,只好远远地瞧上几回,确定那焦楼并未拆除重建,巴巴地赶回汇报。一路上,杜四公子乐开了怀,这次,嬴的一定是他!

    但为了让打击更厉害些,杜兰君决心先推出自己的如意园,其后的逍遥远比对之下,必然更显粗陋。狡猾的小杜公子转转眼珠,谄笑道:“伯父,兄长之才华,所建之园必然非同凡响,放在头一个看了,甚是可惜。不如先去了侄儿的拙园,以兄长之园压轴,正是美上加美,如何?”

    杜研抚须点头,欣慰道:“兰君甚是谦虚,有君子之风,不错。那便如你所言,先去你的园子吧。”

    得到夸奖,杜兰君笑得灿烂,扭头瞧向杜无明,语气浮夸,“先看弟弟的园子,兄长,你不会生气吧?”

    杜无明哼了声,“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有什么好介意的。”

    周旁的丫鬟们都掩袖笑了,杜兰君气的脸白。但一场闹剧不过杜父一个警告的眼神便偃旗息鼓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山过林,山虽是假山,林虽是绿植,但也有番涉野之趣。待到了杜兰君的如意园,狭窄的山道之外,视野豁然开朗。立于门前,园内风光一览无余。

    杜兰君为着省钱,选用梅洛提出的西式建案。于是展露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一番未见之景:平旷的白石广场之上,三座石屋屹立其中,紧紧靠着,圆锥形的红尖顶直指云天,赫赫生威。那屋子的窗户,发出刺眼的彩光,原是框上挂着琉璃,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楼宇周围,绿丛修建工整,以轴线对称排列在两侧。四角端着一座白石喷泉,呲呲地喷着水弧。其余处还有几处石雕,模样怪奇,叫人啧啧称奇。

    几位夫人呐呐称赞,毕柔眼见佳园,心却在另一处。

    “哎呀,好漂亮的园子!真真是没见过的。宁姐姐,你说是不是?”毕姨娘轻摇团扇,偏头瞧着贵妇人,掩口轻笑。

    宁夫人道:“原是些西方的稀奇玩意,我们也只在那番画师的画里见过,不想兰君竟建了出来,当真是有巧思。”

    “哎呀,堂哥真厉害,爹爹,你夸夸堂哥呀!”眼见母亲的脸色很不好看,杜慧音赶忙岔开话题,笑眯眯地挽着杜研娇嗲道。

    “嗯,无明、平芳,你们怎么看?”杜研问。

    两人仿佛串通了似的,一齐夸着,叫杜兰君笑得合不拢嘴。

    杜研不语,与众人一同入园走了几回,在□□院里临湖而视。此处面明湖建了座亭子,名“太公台”。亭子是中原风格,红柱金瓦,风流俊丽。杜研面上松动了些,只道这名字不好,锋芒太露,改为“思君亭”。见人不露笑意,杜兰君心里忐忑,眼神示意杜慧音去问,只得了一个,“再看看无明的罢。”

    待到了逍遥远,在台下一望,入眼满园青绿,西边林木露出一角,羞涩如琵琶女。屋檐,一路拾节而上,花木缤纷。行走时,众人耳边有流水潺潺声响,不明所以。待绕到另一端,方见一条巨渠蜿蜒而上,本该在田间地头的水车却出现在这里,一级一设。渠中白水凌冽,溅起水花。

    “这农家的小玩意,不想无明居然并不嫌弃,当真有胸怀。”毕姨娘牙酸道。杜研道:“脚踏实地,哪能不食五谷?无明,你如此有心,不错。”杜无明欣然接受,毕柔只觉没趣,扭头瞧别处去了。

    怀着惊讶,一群人登上园子,纵目四望。他们仿佛步入了一片森林,脚下是青草芳香,眼前是各路小径。清幽宁静,只闻鸟鸣啾啾。

    一段路,一处景。处处是中原含蓄之美,自然之美,叫人怡然。杜研脸上的笑容多了,看得杜兰君心惊不已。

    “哎,哥哥,妹妹刚刚瞧见一处高楼,不知哥哥可否领了我们去看?”杜慧音也慌乱起来,生怕下一刻国公就敲定了胜负,连忙说话。

    杜无明瞧着两人不怀好意的笑容,面上平静无波,倒也真领着人去了。

    见了真楼,更是一片惊讶。世上怎会有这样一座楼?一半雕梁画栋,另一半,第一层以雕花白石嵌围木楼,其上之层,空空落落,烧去的部分边缘画上火焰,靠着的墙面抹平了,画上了一副业火菩萨图,烈火熊熊,白衣菩萨擎着红莲,垂眸而视,悲悯众生。

    杜研看得入迷,不自觉登上楼,细细凝视着眼前之画,顺手将折扇放在栏杆上。许久才问:“这叫什么名字?”

    杜无明道:“风雨楼。”

    风雨楼?哪里有风雨?是了,那烧去的另一半,意为雷火所至。至于这风雨,是自然的风雨,还是人间的风雨?风雨雷火中生出的菩萨,又意味着什么?个中意味,余味无穷。

    “不错,这楼是你想出来的?”杜研瞪着这儿子,心里半是怀疑,这顽物当真有如此巧思?

    杜无明大咧咧道:“父亲,实不相瞒,这是儿子手下的监工所为。”

    “哦?他人在何处?”杜研有了兴趣,连忙唤人把人叫来。

    李承安被引着走到诸人面前,垂手而立,模样不卑不亢。

    看着这人的身形气质,一道不该出现的身影浮现在中年男子的心里,狠狠骇了人一回。不,不可能的,那金陵之人,早就死了!杜研按下心来,冷静道:“你抬起头来。”

    见了人的模样,男子眯着眼,心里的怀疑少了大半。还好,还好,虽然长着一副书香门第的斯文模样,但并不像那金陵之人。

    待问了人的籍贯出身,晓得人是千里外浔地来的商人,姓李,那份怀疑到底是没了,但经此一吓,也没有再问的兴。

    ”这风雨楼是你想出来的?不错,领了赏便去吧。”到底是草草打发了去。李承安看了人一眼,但也只是一眼。一息之后,李承安依旧是李承安,拱手称谢而去。宁夫人叹了口气,金陵之事,也是他们的阴影,不得再碰的。只盼这人得了银钱便满足,不要再想着那公道。

    杜无明身旁伺候的丫鬟绯月转着眼珠,将两方的反应刻在脑中,琢磨出几分味道,便默默记下了这一刻。

    “老爷,无明和兰君的园子咱们也都看了,不知老爷心里可否有了主意?”毕姨娘问道。

    “我心里自有主意,不过还要听听各人的意见。嫂子,夫人,弟妹,你们怎么看?”杜研回头,瞧向身后的一众女眷。

    大奶奶,即杜兰君之母周夫人是个古典女子,端庄秀丽。寡居多年,身上总穿着浅色的素服,与人说起话来,声音小得几乎断去。这样一个女子,叫她当众夸自己的儿子,自是无比困难,憋红了脸也挤不出几个字。

    毕柔打笑道:“老爷,古人选官尚需避嫌。周姐姐是明事理的,便是喜欢兰君的,也不能老着脸说呀,这结果可就难免有误了。”

    “有理。但若要避嫌,亲戚间怕是都要隔在门外,让丫头小子们来选了。”杜研一语逗得人都笑了起来,毕柔也只好挂着笑。停下来后,杜父扭头看宁夫人,“夫人,你意下如何?”

    “我没念过几年书,所言难免有错,诸位莫怪。”宁夫人道:“兰君的西式庭院开阔平整,无明的中原之美含蓄典雅,各有特点,正如中西之文化,各有所长,恐不能比较。”

    “姐姐真是谦虚,这说的多好。”三奶奶许夫人笑道。

    “妹妹可不这么看。如此笼统,不分胜负,岂不是辜负了无明和兰君的一番努力?这比试还有什么意思?”毕姨娘道,“老爷,您说话呀!”

    “芷心,怎的小辈似的,年轻气盛,好争个输赢?我与显玉一般看法,并不定输赢。此次比试,两位儿郎各显神通,想必收获良多。这整个的园子,便由二人一起做下去罢。”杜老爷悠悠定下结论,各种是非留与众人说。

    周夫人松了口气,揣着手喜气洋洋的。宁夫人平淡入水,不说他话。

    只毕姨娘笑得太假,暗里指甲掐进了肉里,面上还得一副认错的模样,“老爷,人家知错了。”再看这周夫人一脸小富即安的模样,更是心堵,只觉自己奋力辅了个呆子。

    “五月之后,府里的中秋宴就在这新园子办了。你二人多说话,一起把这事办漂亮了。”最后,平国公施施然留下新任务,留两个公子互相瞪眼。

    “公堂里还有些要事,我去了,你们继续逛罢。”杜研说完便走远了,回想起刚刚那青年,心里仿佛进了异物,叫他缓不过气。

    笑话,堂堂勋爵居然被一个低贱的商人惊到了。杜研更觉面子挂不住,此子不宜留下。

    想必,他叫去身侧小厮将沈管家找了来,利落道:“无明手下那监工,我不喜欢。你给他结了月钱,打发他出府去。事情办得漂亮些,不要让无明多想。”

    男子点头答应,不说他话,利落赶去。沈三做事一向可靠,当命令被接受的那一刻,事实便在只需片刻等待。骄傲的公爷心情愉悦起来,背着手穿过假山离去了。

    稍息,假山后走出一个美面丫鬟,眉眼淡淡的,眼神意味深长。此人正是杜无明手下的一等丫鬟绯月,奉命来送国公遗漏的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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