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时间偏长,夜里成音睡得不是很好,更别提周怀岑根本就没怎么睡。
火车是中午到达地点,玩笑归玩笑,她当然不会真的带他去家里。
周怀岑没给她添麻烦,下榻在距离她家二十多公里的酒店,或者说这是唯一可以选择的中高端酒店。
套房环境还可以,去年刚翻新过,听说这是专门接待领导和企业参观人员的。
周怀岑大概是累了,进门就仰躺到床上,他对睡眠品质要求极高,一点动静就能醒,住家里不被长辈打扰属天方夜谭,他一年事情也多,有时候应酬晚了干脆住酒店,长时以往,干脆就把酒店当家了。
想到这,成音记起来,张铭希剧组奔波对睡眠花了不少心思,上次推荐她一款枕头,说很舒服。
周怀岑闻言却吊儿郎当看她说,我又不睡枕头,要那玩意舒服干嘛。
跟不讲道理的人,怎么都会败下风。
成音红着脸不再理他,手腕一道力量直接把她拽下。
他翻身,头埋在她的颈窝,像是找了个慰籍,没由来的安心。
成音坐了那么久的车,也没什么力气,便任由他搂着,半响他微微偏头,“音音,你说我要是在这干点儿什么,你家列祖列宗会不会追着我打啊。”
在她的家乡,他们呼吸靠在一起。
她从不信鬼神,死便是死,世间诸多因果最后只会换来双手合十,也无人愿意大发慈悲相濡以沫。
抬手推了他一下,“起来,去吃点东西。”
身上人没什么反应,甚至纹丝不动,耳边铃声突然响起,周怀岑就这样压着她接听。
倪轩声音传过来,看戏似的问李观棋犯什么事了,连夜跑国外去了。
他没有明说,几句话搪塞过去,彼时成音手刚好搭在他肩上,她抿唇有些犹豫,但还是张口,“你就不能找个固定住所吗,非要这样...”
周怀岑扔开手机,扬了扬眉,“不然等回去,我们住一起好了。”
玩笑话里参杂几分认真,成音慌乱一瞬,好在他低头吻下来,才得以松懈。
...
光线变换角度,这样陌生随意的地方,周怀岑没什么兴致做,纠缠一番,终于收敛放开。
简单歇了下,成音打算带他在这逛逛再顺便吃晚餐。
其实没什么好逛的,也没什么出名的景点和特色美食,最后找到一家老字号本帮菜。
在北京也能吃得到,甚至比这做的更出色,但她真的不想再动了,便拉着他入座。
周怀岑倒是无所谓,他胃口向来不大,吃饭也慢条斯理,更多时是懒散的靠着椅背看她吃。
相处这么长时间,成音对他也算了解,这个人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闲暇时间也就健身玩股,对吃的没讲究,会西装革履泡在高档场所,也能跟她在小餐馆吃碗面,对别人能帮就帮,朋友对他几乎没什么不好的话,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抽烟喝酒了。
就比如现在,在路边,他肩膀微收,低头笼住风,烟雾腾升,黑色衬衫上淡褶都随意的勾人,颓然冷淡模样浑然天成。
成音以往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细节,视线落在他拿烟的手背上,淡色青筋微凸,触碰肌肤时有些凉,她站在他身边,光是看着,便能想起他每一寸指节的触感。
这让她莫名心虚,见天色不早下意识说,“我等会得走了。”
周怀岑对着空气慢慢吐了口烟,眼里笑意没那么有诚意,“真不带我去吗。”
成音别开脸,“太早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带谁给父母看,或者说一生里没想过结婚。
结婚,当出现这个词的时候,她一愣。
时候真的有些晚了,周怀岑松开她的手,“回去吧。”
“你呢。”
“抽完烟就走。”
成音眼下也没什么话要说,转身走了几步。
这条路绿荫覆盖,路人稀疏。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还在原地,那一刻,大脑似乎被某种情愫侵占。
几步返回,不管不顾的抱住了他。
鼻间是极淡的烟草味参杂木香,她总爱抱他的。
周怀岑把烟拿远,诧异半秒,侧头温柔拍了拍她的后背,轻笑说,“这么舍不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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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流行一首歌,成音只记得大意。
虔诚犯错又如何,何必抱着清醒入睡。
对于那个人,她似乎失去了维持理智的本能,命运从手里脱离的失控感,忍不住向前迈一步,依然有种扑了一场空的感觉。
回到家已经晚上了。
这里是三线城市的临海县城,虽说城区房价也涨到将近万每平,可这个世界多得是思想落后的地方。
客厅里,弟弟在看电视,成正东和几个中年男人围着桌子吃饭,母亲在厨房里烧菜。
成正东一直保持这个习惯,喜欢宴请宾朋,几杯酒下肚,他年轻时投资小产权房屋建设的那些事,便成了现在吹嘘的资本,也不偏不倚的赢得别人叫他一句‘成总’。
其实成音后来想想,在她没出生之前,或者说在自己没懂事之前,她家还算小资。
只不过成正东一心想挣大钱,二次投资失败后,在虚假的老板梦里迷失了自己,给别人工作对他来说是丢人,以至于如今眼高手低,一事无成。
耳边吵闹,成正东满脸通红介绍她,众人纷纷看过来感慨说长这么高了啊。
刘云擦了擦手从厨房出来,油烟从里面飘出来,父亲呵斥一句,她关上门才笑着看过来,“回来了啊,吃过饭了吗?”
“在街上吃过了。”成音声音平缓 ,说完便进了房间。
房子不算隔音,吵声依旧,她听见父亲喝醉的嚷声,“去大城市已经不要家了,一年见不着人影。”
有人回,“孩子大了得自己出去闯荡闯荡。”
“最后还不是找个男人嫁了,跟别人家走,唉,养闺女有什么用啊,也就喝她几瓶酒的好处了。”
有人笑,“这话说的对,来,成总我敬你一杯。”
成音沉默着在房间整理衣物,其实已经习惯了。
她想起母亲曾经骂她不会做饭,说不会做饭的女人到婆婆家会被打。
这种类似于‘家暴’的事在这块小地方太常见了,不是因为她们被逼迫而产生恐惧,而是因为这里的女人觉得同类本应如此。
甚至教育也从服从和付出开始引导,至此,女性周而复始的悲哀。
站在灯下,看周围一切都是黑的,成音用了很多年把自己重新养了一遍,才懂得,原来有的人生女儿,就是为服务别人家而生的。
手机闪了下,她本来打算去医院看下姐姐,信息里姐夫说姐姐刚开了一指,难受的好不容易才入睡。
她不好现在去打扰,况且那天是真的累了,她只记得洗完澡便沉沉睡去,再睁眼已经天亮。
周怀岑来了通电话。
他有事要回北京。
成音从家到机场已经是两个小时后,周怀岑闲散站在机场门口时不时看手表,他没带什么行李,来的匆忙去的也匆忙。
阴天,沿海空气潮湿明显,总是让他等,成音心里很过意不去,买了杯咖啡递给他,“提提神,昨晚没睡好吗?”
周怀岑弯了弯嘴角,“你不在,我哪天睡好过。”
成音再次肯定了一点,有时候这人光凭一句话就能把他淹死。
他没注意她愣神,仰头瞧了眼周围说,“这儿的风能把你养这么白,也算是奇迹。”
成音难得用玩笑回他,“天生丽质吧。”
周怀岑笑了,捧住她的脸,心情很好,“我看看谁女朋友这么漂亮。”
这里人来人往,成音不跟他闹腾,“时间要到了,快进去吧。”
“没事,陪你一会。”身边恰好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商贩,他问,“要不要吃?”
没等说话,已经付完了钱。
其实每次饭桌周怀岑总会点一两样甜品,好似潜意思觉得女孩子爱吃,当然她是喜欢的,将风吹乱的碎发挽到耳后,才低头咬了口,“回北京是有急事啊?”
“嗯。”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累了。”
“这不是家里有个糖罐子要养么。”
他垂眼看她,声音意味不明。
可能是天空忽然出了太阳,脚下亮了一寸,成音忽然感觉很热,“谁要你养了。”
话落,手里被塞了个红包,周怀岑说,“给你姐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几乎所有地方都有生孩子要送红包的习俗,成音像是摸了个烫手山芋,知道他是个很周到的人,眼下还是吓得直接还回去,“不用的。”
周怀岑没接,自顾自把东西好好放到她包里,顺手指尖挑了下她的下巴,“生孩子毕竟大事,听话。”
成音并没有被安抚到,想起刚刚的触感,这个金额不是少数,“真不用,你第一次来,没必要...”
周怀岑笑出声,“这么紧张干什么。”他语气软下来,暧昧说,“要不你给我生一个,这就不是红包的问题了。”
成音红着脸反驳,“谁要给你生孩子啦。”
说完才发现自己成功被他带偏了话题,反应过来又去拒绝。
两人就这么僵持不下,直到最后,周怀岑得走了,那个表达心意的红包依然捏在她手心。
成音站在原地,看着他修长背影,许久又缓缓默念了句谢谢。
打车到医院时,病房里恰好只有那夫妻二人。
姐夫是普通公司职员,十年前老家拆迁,为人老实,姐姐当时也就听话嫁了,但婚后有些东西就变了,姐夫喜欢玩游戏,如今三十多了,依然抱着手机靠在沙发上沉迷。
环境中带着游戏音效,更觉寂静,成音开门声便显得突兀,床上女人转头,原本皱眉忍痛的表情柔和几分。
“弯弯,你来啦,快坐,今天外面风大吧?”
她露出和以往一样的笑,温柔的,热情的,却是客气的。
弯弯,是成音的小名,小时候自己很喜欢在屋顶看月亮,姐姐就坐在身边说,以后我就叫你弯弯吧,这样别人说月亮弯弯的时候,月亮就是我妹妹了。
当然这是两人之间的秘密,因为成音这个名字是她高中毕业去改的,小时候的名字她至今不想提及。
姐夫见她们有话说,握着手机打声招呼便开门离开。
屋内的游戏音乐声终于消失,成音隔被子帮她捏了捏腿,“感觉怎么样。”
姐姐摸着肚子,摇头,“生过两次的人了,都习惯了,医生说是男孩。”
听着她面无表情,没有半分喜悦的陈述,成音压下鼻头的酸涩,半响轻声问,“不管是不是,都不要再生了。”
门再次打开,护士在门口出声,“成盼楠,准备内检。”
姐姐应了一声,两个白大褂进来,成音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检查又打催产素,没过几个小时便推进了产房。
走廊上,耳熟的游戏声再次传来,父母和亲家在欢愉的说话,这是喜事啊。
成音坐在长椅,手指相握,她也不知道在怕什么,连额头冒了冷意的汗都毫不察觉。
终于那道紧闭的门后传来婴儿的啼哭,没多久护士抱着襁褓出来,“成盼楠家属在吗。”
姐夫终于抬头,一大家子都围了上去看宝宝,“在,在的,怎么样,男孩女孩啊。”
“是个男孩,七斤二两,51厘米,9月30号下午2点32分出生,母子平安,恭喜恭喜。”
产房门口欢笑不断,听到那句母子平安,成音暗自松开手,那句是个男孩,吊在心头的那口气也放了下来。
还好,是个男孩。
北京夏日的余温还没过去,这里已经感觉到初秋的冷。
窗帘开着,女人躺在病床上呆呆的看着月亮,她刘海下露出一道浅浅的伤疤,那是他们结婚第二年,姐夫出去打牌一夜没回来,次日吵架大打出手留下的。
当时闹得很厉害,几次到离婚边缘,最后都没成功,只因为老一辈一句为了孩子。
成盼楠感受到有人帮她擦脸,才回神连忙说,“你歇着,陪我这么长时间,让你姐夫进来。”
成音固执的没退让,“姐,别对我这么客气。”
对方终于不动了,她拧干温水,细细帮她擦拭过疲惫的眉眼,“你辛苦了。”
那是成盼楠今天听到的第一声辛苦了,这么些年,这句你辛苦了都是这个妹妹对她说的,她隐隐湿了眼眶,“我没事。”
医院时钟挺旧的,走针发出滴滴的轻响,成音收拾完坐下,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样的丈夫,为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
成盼楠没立刻说话,盯着白色被面,半响,“你应该问我后不后悔。”
成音一滞,姐姐轻柔的声音还在继续,“后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当时我只想从家里搬出去。”
只是本以为逃离一个深渊,实则只是进入了另一个深渊。
“你姐夫家条件在这算还行,但如果我有机会读书,我能出去见很多人,我不会选择他。”
学习是唯一的出路,是作为普通人再普通不过的座右铭。
读书能给她眼界,而不是在一处昏暗角落,如行尸走肉般,听着别人的话真以为自己捡到了宝。
可世界上没有如果,这些因果都是她的命,她的选择。
成盼楠笑着握住她的手,抬头看窗外,“弯弯,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看月亮了,因为那是最干净的东西。”
成音没说话,可惜是借的别人的光,它的真实表面肮脏又丑陋。
那晚,她陪在病房里过夜,聊到成年旧事,仿佛又回到儿时,小学那会商店卖十块钱一个的汉堡,她们姐妹俩想尝尝,切着菜的母亲提着刀在她们面前乱挥,扭曲的嘴脸一边痛诉家里穷,说你们不懂事,一边咒骂父亲没本事,一边一次又一次原谅父亲让他回家。
她们聊着聊着开始笑。
其实都无所谓了。
成音多留了一天才走,离开前将自己的那份心意也装进红包里,偷偷放到成盼楠的私人衣物内,又怕她没心眼去问姐夫,那这个红包多数不会再属于她。
想了想成音咬牙在背面添上她和周怀岑的名字。
回家把东西都收拾好,外面在吵架,成正东在网上不知道和哪个女人聊天,被母亲看到了,家乡话很好理解,无非骂他不要脸没家庭责任,两人脾气上来互相不让,甚至无暇估计她的离开。
想起来成盼南和她的丈夫,这种关系难道还有传称吗。
成音心里冷笑,关门前帮弟弟擦了擦被吓哭的眼泪,没多犹豫转身。
没什么可同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婚姻,不就这么回事。
周怀岑对坐一夜火车有了阴影,电话里说帮她订了机票。
成音情绪恹恹问他,是不是第一次坐火车。
他说也没有,高中上学都坐的公交。
听筒有说话声,还有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今天是国庆假期,不知道他又在哪个酒桌鬼混。
“周怀岑。”
“嗯。”
成音看着面前的机场公告牌,上面显示着到全国各地的航班,她像是飘零的孤舟,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入口,“我想回去。”
周怀岑低低的笑,“那就回来啊。”
两人就这样安静着,她感觉自己还要说些什么,最后,“少抽点烟吧。”
电话另一边,周怀岑动作一顿,真就迟疑了几秒。
等通话挂断,面前音乐渐渐放大。
倪轩拎着酒杯,继续刚刚的话题,“听李观棋说前几天你跟成音吵架了?为的什么事啊?”周怀岑俯身过去灭烟,一双白细的手已经将烟灰缸捧起来,他没抬眼,“小姑娘能为什么事。”
倪轩心照不宣笑了笑,回忆那位大方漂亮的模样,想来她和周怀岑有缘无果,其实也算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