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木小楼里，亦欢坐在灯下，对着那幅画久久无动静。
暮色四合，夜风灌进屋子，将火苗压得低下来，房间忽然一暗，亦欢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屋外大雨依旧，打在屋顶上“噼啪”作响，就像刚来的第一夜，只是现在还没有闪电鸣雷，应该，也不远了。
亦欢起身关上窗户，又看了那幅画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么，符霄，我成全你。”
她整个儿钻进冰凉的被子，索性连香也不点，忍着头痛闭上眼。
不知睡了多久，亦欢生生被剧痛折磨醒。她一睁开眼，便见背对她站在案桌旁的符霄。
香刚燃了个头，想来他才到不久，此时正低头摩挲着案上的画。
亦欢凝望着符霄的背影，知道此生再也无法拥抱这个人了，这几日的种种过往纠缠在一起，她已理不清她和他之间究竟是情还是伤了。
这一晚，符霄在亦欢的床边坐了许久，亦欢则闭着眼装睡了很久。两厢近在咫尺，皆是无比清醒，只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亦欢感觉到身边的人站起身往外走去，她也不挽留，任由那轻浅的足音在空洞的楼道中渐渐消失。
终究，是要离开的。
大雨下了一整夜，到第二日也未停歇。
云苏闲来无事，冒雨跑去后厨，打算搜刮些吃的给亦欢和沈彻送去。
天光暗淡，厨房里却未点灯。
胖厨子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一把厚重的剁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剁着砧板上的一大块肉，对云苏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
那肉不知是否清洗过，上边还挂着红黑色的血块，裹在肉中的骨头也未剔除，随着胖厨子手起刀落，一个个白生生的骨头切面露了出来，厨子手中的刀再次落下，那一片片白便融进或红或黑的血肉中。
云苏看得直皱眉，她向厨子喊道：“这是在做什么啊？”
胖厨子看也不看她，如同木桩一般定定地站在那里，除了剁肉的动作，浑身上下一动也不动。
喊了好几声，胖厨子这才有反应。
他嘴里嘟囔着：“剁狗肉啊，今天吃狗肉，黑狗肉……”
“黑狗肉？！”云苏一惊，“那狗血呢？”
胖厨子伸手指了指灶台边一只木桶：“在里面。”
“可要小心处理好了，莫要弄到别的地方去。”云苏嘱咐道。
“哦。”厨子木然地应道。
云苏现下也没了胃口，她转身走出厨房，心里还在想：这厨子可真是势利眼，大方的财神爷这次没来，就给我这个脸色看。又回想起砧板上那一堆模糊血肉，她感到一阵恶心。“不行，见到符霄得和他说说，把这厨子换了。”
经过后院的时候，她望见荷塘的浮桥上，符霄和亦欢共撑一把伞，正往水上的亭子走去。两人轻声软语地交谈着，时不时相互望着会心一笑，如同一对新婚燕尔的寻常小夫妻。
云苏头一次见到这般神态的符霄，又想到胡青青，不由得摇头叹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也难成。感情这东西，可真不好说啊。”
符霄扶着亦欢在亭中坐下，亦欢一双明眸始终柔情似水地望着他：“符霄，你对我真的很好。”
符霄先是一怔，随后才笑道：“我不是待谁都这般好，你值得我待你好。”
亦欢低下头去：“明日，我们的约定就到期了，我要走了，以后恐怕是再不能见面了吧。”
心中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悲伤又翻腾起来，她明白，这一别便是生死相隔的永别，唯有她死了，他才可以生，而他去往光明世界之时，她将堕入无边的幽冥地狱，一生一死，不复相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亦欢，”符霄终于说出心中盘桓已久的话语，嗓音有些沙哑，“我们的约定，就到今日为止，你趁今日午时离开吧。”
亦欢猛然抬头，眼神似悲似喜。她望着面前的男子，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异样情绪，然而，他什么情绪也没有，一如往常，气定神闲，云淡风轻，仿佛方才话音中的那一丝颤抖是亦欢自己的错觉。
听得他又道：“至于报酬，等下我让阿七送到你院子去，连同失约的补偿。”
亦欢忽地释然了，她一口拒绝：“我不能走，要留在这里，还有事情没有做……”
话没说完，符霄看她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原本是柔和平静的，现在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阴狠和恶毒。他紧咬着牙关，全身却在剧烈地颤抖。亦欢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惊吓之下，没了主意。而符霄的手，在这时颤巍巍地伸向亦欢……
云苏这边，沈彻急急赶来，告诉她小鬼往这边跑来了。
云苏叫了一声：“不好！”
再望向水亭的方向，便看到符霄对着亦欢用力一推。
亦欢的身子翻越过栏杆，落入水中。
云苏忙朝水亭跑，边跑边对沈彻说：“你帮忙救下亦欢姐姐，我去把他揪出来。”
说话间，云苏来到符霄跟前，使了定身术将他定住，然后恨铁不成钢地对他道：“我说过，带你进来可以，但是不许捣乱，你现在闹的又是哪一出？”
符霄被定住，身上不能动弹，口中也不能言语，就一双眼睛能转动，可是此刻他的眼神平静，不像是小鬼的。
云苏知道小鬼在符霄身体里躲起来了，这时候施展任何术法都是符霄在全力承受。
“我让你躲！”云苏的手在符霄后颈一捏，将小鬼生生拽了出来，顺便解除了定身术。紧接着，长生索迅速缠住小鬼，把他捆了个结实。
小鬼被捆绑得如同个粽子，手上活动不开，他便并拢双脚，像小僵尸般一蹦一蹦地朝云苏跳过来，就要拿头撞她。云苏往后退了两步，同小鬼做了个鬼脸：“你这么能，你倒是来啊，来咬我啊。”
小鬼被束缚了手脚，自是不能直接冲过去咬她，他只能恨恨地、一蹦一蹦地朝云苏追过去。
符霄看也不看小鬼，径直来到被沈彻打捞起来的亦欢身旁，打横抱起她就往小院走，不知在想什么，一路沉默。
亦欢换完衣服来到写字的房间，便看见符霄又在几案前看那幅画，手边上放着一个大包裹。
“符霄……”她柔柔地唤了一声。
“换好了么？过来这里。”符霄招手。
“这是你画给我的？”
亦欢轻轻点头，口上却道：“你别多想，只是觉得你衣衫的颜色与花色很相配，这才将你画上的。”
“画得很好，很像，”符霄小心收起画，“就将这幅画当做临别赠礼送我吧。”
他又拍着旁边的包裹，说道：“这些，是几日来你替我写状子的报酬，还有补偿金。快到午时了，你看看还有没别的需要带走的，收拾收拾一起吧。”
“你就这么想我走？”亦欢微笑着看她。
符霄眼睛望向窗外，避开了她的目光：“你也看到了，我有病，很危险，你在这多留一刻，危险就更多一分。”
亦欢断然道：“我不怕。”
符霄：“你不惜命了？”
亦欢：“惜命啊，但是过得开心最重要，在这里，我很开心。而且，我也活不长了不是吗？不如留下来，用这条时日无多的命换你进入轮回的机会，很划算的。”
符霄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刚想说什么，忽感全身酥软，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亦欢收起袖中施展的催眠术，伸出手稳稳扶住符霄，然后将他安置在竹床上。
“符哥，好好睡一觉吧，”她握着他的手，忍不住红了眼眶，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掉在他的手背上，“睡醒什么都好了，过去的种种，就当作是一场梦，梦醒后，你就能脱离幽冥进入轮回了。我惜命，我不想死，可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活头了，我不怪你，我自愿用我的命换你重入轮回……”
院子里传来云苏清脆的声音：“亦欢姐姐，你还好吗？”
亦欢赶忙擦干眼泪，走到窗前，对满脸关切的云苏笑道：“我没事了，谢谢云苏关心，只是现在身上疲乏得紧，想休息一会儿。雨要下大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云苏挠挠头：“这样呀，那我就不打扰了，姐姐你好好休息。”
目送云苏离开后，亦欢坐到桌前，开始写今日的、也是最后一日的状子。
阴云如断了缰绳的烈马布满整个天空，天地间其它色彩尽数被黑、灰色淹没，万物蒙上一层死气。
雨势极大，宛如天河倒倾，落到屋顶和地上时激起团团水雾，再被劲风吹起，模糊了远近的景物。
最后一支安魂香燃尽之时，状子也终于得以完结。
亦欢将七张状子整齐地叠好，又望了一眼窗外风雨中不住飘摇的大蓬大蓬白花，不舍地合上窗户，然后上了床，在符霄身旁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