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丰镇南山的半山腰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地上，迷茫地望着面前的无字墓碑，以及碑后规模巨大的坟墓。

    坟墓侧边立着两截木桩，早已枯朽得辨不清是什么树种。

    老妇人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山来的，又怎么会睡倒在这方墓前。

    她只隐约觉得自己曾到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见了些莫名其妙的人，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至于那地方是哪里，那些人是谁，那些事是什么事，那些话又是怎样的，却是无论如何也忆不起了。

    她突然想起，在十里开外的白雪坳，有一处破败的院子，自己曾在那里住过。就好像浮帆终于找到可供停靠的水湾，她蹒跚着步子，慢慢地下了山，往白雪坳走去。

    白雪坳比记忆中的模样多了几分沧桑。

    路过后街时，她见李二家门口有个须发尽白的老头子坐着喝茶，那相貌与李二有八分相似，但在她的记忆里，李二只有三十来岁。

    上前一问，才知老头是李二的侄子，而李二未活过不惑之年，在六十多年前就因心疾早早过世了。

    老妇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想不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震惊之余，她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算，自己这一觉竟睡了将近七十年！

    她走进住过的那所院子，先前还算结实的房屋遭受几十年的日晒雨淋，到如今已完全坍塌，被掩没在凄凄野草里，当初只有一人高的小香樟现在已高过两层楼，绿华如盖，在烈日里投下一地浓荫。

    太阳晒得暖软，青草香充盈在口鼻间。她在香樟树旁躺下来，安稳满足地合上眼。

    幽冥界，冥王寝殿。

    夜明珠的清光柔柔地盈满一室，铜兽香炉飘散着缕缕白色轻烟。珠光与轻烟交错缠绕，替阴冷的寝殿添了几分暖意。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身梨花白的符霄坐在紫檀案前，用手细细摩挲着案上的画卷，脸上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笑意。

    颜摩立在一旁，极度不悦地斜着眼看符霄。

    一个时辰前，满身是伤的符霄疯了般冲进颜摩的寝殿，不顾礼仪尊卑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要他救亦欢，还拿当年那件不堪回首的羞耻之事要挟他。

    若颜摩敢不救，他就将那件事传扬出去，让三界都来看堂堂幽冥之主的笑话。

    颜摩很气，但是没办法。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费了大力气，将只剩三个时辰的阴墓结界换制成一个适合亦欢当下.体质的结界。在那个时间特殊的结界里，亦欢还能多活几日。

    符霄奉上自己的耳力和目力，恳求颜摩将它们附在亦欢的身体上。关于这事，颜摩倒不纠结，反正亦欢也快死了，等她一死，它们还能回到符霄身上。

    可颜摩的心还是好痛——好不容易寻到的修出人形的梵纸，连着七日被阴气侵蚀、被阴状反噬，再有两三个时辰便要大功告成，然而，这缺心眼的符霄把计划好的一切都打破了。

    就算之前的每一步都完美无缺，也敌不过最后这几个时辰的阳光。经阳光一照，这张梵纸便成废纸了。

    符霄这时候听不见，看不到，颜摩却不肯放过他，开始了对他的灵魂攻击。

    他强行将自己讥诮的话语灌进符霄的神识：“哼，你做这些，不过是白费力气，真真是又糊涂又可笑，愚蠢至极！”

    符霄没理会他的话。

    颜摩也自觉没趣。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怨我，并非我一心要她死，其实，她的生与死，冥冥中已有定数，任谁也无法改变，我也不能。生死簿上早就定下了她的死亡时间，于一个时辰之后。她今生的命数如此，哪怕不是因你而死，也会因别的原由死在这个时辰。”

    他察觉到符霄此刻的神识有些震荡，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

    那种平静，是对命运的无力感。颜摩是熟悉的，每次符霄重入轮回失败，便是这种感觉。然而，为别人的命运感到无力，符霄这是头一次。

    颜摩还未从满腔不甘中缓过来，继续痛心疾首道：“我真替你不值，她行将就木，你现在放她出去，有何意义？倒不如让她继续待在墓中，成全你的轮回路。唉……我也真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颜摩正自苦笑，符霄的神识中响起淡淡的话音：“我不想让她死在坟墓里，她怕冷；更不想让她死在鬼魂手里，她怕阴。”

    “呵，现在知道怜香惜玉了？”颜摩忍不住调侃，“话说当初你可抓了不少妃嫔殉葬啊，那些个美人从鬼门关浩浩荡荡地一路哭过来，场面之壮观！啧啧！”

    符霄笑而不语——她们如何能与亦欢比？

    深宫里锦绣富足，却也尔虞我诈，杀机四伏，最是冷漠无情。那些妃嫔甘愿把自己的身与心绑缚在其中，且乐此不疲。而亦欢，一生活得简单纯粹，却有着处心积虑的妃嫔们及不上的善良与深情。

    来自光明世界的她，偏偏正好填补了他心里阴暗的空缺，从此便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于是，幽冥界漫长的光阴，便不再苦闷寂寥了。

    他觉得，似乎圆满了，唯感亏欠的，是他的幸，却成了她的劫。

    凡界曙光初现，幽冥亦进入新的一日。

    一缕轻烟从生死簿飘出，融入虚空之中。

    当身周的声音与景色一刹那涌入感知时，符霄控制不住地连退两步。他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稳住心神。

    他知道，此刻，亦欢已经不在人世了。

    符霄将目光投往鬼门关的方向。

    那里永远笼罩着灰色的雾气，自洪荒时代起就不曾变样。灰雾中，新鬼的啼哭和悲吟不绝于耳，即使隔了这么远，那些声音仍然清晰可闻。

    “她也在里面么？”符霄低声问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看这时辰，应该吧。”颜摩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要去看看不？迎接迎接？再续前缘？”

    符霄平静道：“她有更好的路要走，我不可再耽误她。”

    相见不如不见。

    相见不如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