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幽的神识像是被什么东西从睡梦中骤然拔出，她猛地清醒。

    呆愣着躺了会儿，她缓缓坐起身。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转而看向窗外天色，一时之间分不清晨夕。

    “云苏？”叶怀幽对着门外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她索性下床披衣，而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路上静悄悄的，不见云苏，不见店中侍女，也不见胡青青。不多时她便来到货堂，展眼看去，货堂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人都去哪里了？”叶怀幽心下奇怪，却不便离开，一则云苏没在身边，二则尚未酬谢胡青青。于是她在店中随意闲看起来，也好打发等待时候的无聊。

    香霄玉泽的货堂很大、很深，货品摆放得稀疏有致，各自成趣。叶怀幽一边欣赏一边往里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货堂最深处。

    从一个高大的货架后面转身出来，叶怀幽的眼睛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她偏头朝那一处望去。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名男子，此刻正站在一排香粉前挑挑拣拣。

    他着一袭暮山紫常服，未有特殊的装扮，背对着叶怀幽。

    只这一个背影，便让叶怀幽挪不开目光。

    是他！那一晚夜戏上的男戏子！

    虽只见过男戏子一次，叶怀幽却对他的身影无比熟悉。几乎夜夜出现在她梦中的人，如今活生生地立在她跟前，她怎会认不出？

    叶怀幽怔怔地站着，心中莫名涌出沉重的悲伤之感，令她难以呼吸，眼睛酸胀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男子似有所感，慢慢转过身来。叶怀幽渐渐看清了他的侧脸、他的眉眼、他的鼻唇……

    如此的熟悉与亲切，却又有着素未谋面的陌生。她与他之间，本应是互不相识的。

    就仿佛……前世与今生，中间连接着未斟满的小半碗孟婆汤，忘却了，却未忘干净，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如同雾中看花。

    叶怀幽忽然间信了前世今生轮回之说。

    金色的日光从窗口斜洒进来，越过男子的身形轮廓投映在地上，浅浅地铺开一大片浮光。

    此情此景落在叶怀幽眼里，那日光仿佛是一地金色的岁月尘埃，而眼前的男子，正是抖落尘埃之人。他历经漫长的岁月旅程赶来与她相会，那旅程太长，长得隔了一场死生轮回，以至于前世的记忆要靠梦境保存才不会忘记。

    “叶姑娘？”见叶怀幽呆呆地望着自己，并不说话，男子唤了她一声。

    叶怀幽收敛了纷杂的思绪，问道：“公子怎知我姓氏？”她的声音平平静静的，不似上次的冷漠。

    男子失笑：“姑娘这么快便将我忘了？那一夜姑娘看戏晚归，我送姑娘归家，听贵府仆人那般恭敬地称呼你、迎接你，我便想，你应该就是叶府家主的独女了。”

    叶怀幽也想起来了，当晚一路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如何进的家门却是没在意。

    “公子为何在此处？可是为令正采买称心的胭脂水粉？”叶怀幽追究着问道。她自知此话唐突，但因分外挂心此事，不由得脱口问了出来。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黏缠在男子的脸上，一边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唯恐他有欺瞒之意，一边又在心中期待他说出否定之辞。

    男子似乎未觉叶怀幽言语间的唐突，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将她温柔地看着，唇边却是了然的笑意。

    他道：“在下言喻，尚未婚配，更无妻妾。今日来此，是为家姐采买些仪容打扮之物。家姐身在戊州，不便远行，却是心仪香霄玉泽的胭脂水粉许久。她知我会来此地，便嘱咐我必要替她捎上许多带回去。”

    叶怀幽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心弦，继而奇怪道：“依你所言，你竟不像是寻常的伶人，想来则来，想去则去，莫非宁和园不是你讨活口的地方？”

    言喻回答道：“我并非正经伶人。说起来，我的家族与姑娘家族一样，皆是从商之辈。想来姑娘应该知晓戊州的瓷器和丝绸？”

    “自然，”叶怀幽点头道，“戊州可是国中最大的瓷器和丝绸供应之地，都说国中瓷绸看戊州，戊州瓷绸看言家。如此说来，公子便是言家之子？”

    言喻笑着点了点头。

    叶怀幽这下不解了，问道：“既然如此，公子为何沦落至宁和园？”

    “非也非也，”言喻摆手道，“并非沦落，我是自愿的。我从小就是个戏迷，奈何家中不许我沾染此行，在他们眼中，这行是极为低贱羞耻的，于是我便只能偶尔偷闲去到一些人气冷淡的戏园子过过瘾。在那样的地方，没有人会知晓我的真实身份，自然也不会给家中带去耻辱。”

    “没想到公子也不容易，真是煞费苦心了。”难得叶怀幽向旁人说出安慰之语。

    言喻满不在乎地说道：“倒也值得。唱戏确实有趣，你在台下是一个人，在台上又是另一个人，或是才子佳人，或是贩夫走卒，或是忠肝义胆的大将军，或是万人唾骂的奸臣贼子……人生百态，都一一在戏台上领略了。不论扮好扮坏，台下都有人为你喝彩，不至于形单影只、自娱自乐。”

    言喻是个善谈的人，且谈吐幽默诙谐，却并不过分卖弄，所说之语往往恰如其分，让人感觉很是放松。

    阳光暖得正好，货堂静得舒心，没有掌柜和店丫头的打扰，也没有来往买客的嘈杂，有的只是两人低言细语的交谈声轻轻荡漾在虚空之中，犹如一坛将将开封的陈年佳酿，尚未入口，先闻酒气，便已经令人微醺迷醉，忘乎所以。

    叶怀幽同他说了许多的话。她从未想过，在历经重重磨难、屡屡亲证过人心的自私狡诈之后，自己还能平心静气、毫无戒备地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个陌生地方促膝长谈。

    “公子以前可来过越州？”叶怀幽问。

    “不曾。我才来越州不到一月，在此之前并未来过。”言喻摇头，接着问道：“叶姑娘为何有此疑问？”

    叶怀幽低头轻笑，没有回答，心中默默坚定了前世今生的猜测。

    卧房内，云苏倚在胡青青的床前打着瞌睡，恍惚间看到颜摩笑嘻嘻地冲她摊开握着的手，那掌心上出现了一块新鲜的蜜糕。云苏正觉肚中饥饿，便乐颠颠地起身凑上前去。

    然而颜摩并不爽快，云苏离他近一步，他便往后退一步，她再近一步，他再退一步，如此耍赖，云苏压根儿拿不到蜜糕。云苏一急，便冲他跑过去。

    “咚”的一声，云苏醒了。

    她捂着撞得发疼的额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墙壁，疑惑自己怎会梦游。

    墙壁上有两行字，离得太近不好看清全貌，云苏往后退了两步。

    上书：“空魂骨下落已明，万勿扰我计划，否则谁也落不着好。”

    落款——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