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药

    老柳见晏临川是春风刮驴耳——一点听不进去,便也不再劝,一声叹息去了牢房提人。

    人带来老柳便退了出去。临走本想再劝两句,刚要张口便对上晏临川飞刀似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只好将话又咽回肚子。

    哀久安顺从地垂着眼,规规矩矩站在晏临川跟前,不敢抬头。

    老柳的话晏临川其实多少还是听进去了些,虽然不多。

    哀久安进来之前,他本打算见了她问问她后背伤口的恢复情况,可人在眼前了,他又退缩了,那关心的话仿佛烫嘴似的,怎地也说不出口。

    索性亲自看看,总比听她说来得直观实在,再说那伤口都在后背上,八成她自己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晏临川便起身绕过面前的矮案,走到哀久安的身后。

    哀久安不知“鬼将军”要对自己做什么,又不敢回头,恐惧之下将头埋得更低了,身体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晏临川盯着哀久安的背,伸出手隔空上下抚摸着。只见他喉结滚动,终究还是将手停在了半空,随即“唰啦~”一把撕扯下了哀久安背后的衣料。

    一片暗红的伤口触目惊心。

    强烈的羞耻感战胜了恐惧,哀久安本能地捂紧胸前的衣衫,猛地转过身,将丑陋□□的后背藏于晏临川看不到的地方。

    “将军要做什么?”

    晏临川眼底的不知所措转瞬即逝。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在面前,双眸里的畏怯和厌恶明晃晃得让人窒息,本就说不出口的在乎更是如鲠在喉。

    晏临川沉默半晌,问出了那句陈言老套:“到底谁派你来的?”

    哀久安内心的烦躁三世以来达到顶点。晏临川提审自己的这个喜好倒是亘古不渝、世世如此。问题也没新鲜的,无非就是“谁派你来的?”“你到底为何而来?”“撒谎!”

    高低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信,为何不厌其烦的审?

    其实晏临川又何尝不知自己烦?可除此之外,他又能和哀久安说些什么呢?那些在心里翻来覆去捂得滚热的话,开口便都是伤害。

    哀久安只好又编了段身世,悲悲切切道:“我……其实我也不知我是哪里人,不过从记事起就被卖给扶伏人当奴隶了。扶伏人视奴隶为猪狗,我实在受不了虐待便跑出来了。求大人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罢,我什么都能做。”

    说完自己都不信,不过最后一句当真发自肺腑。

    罢了,横竖都是不信,能应付今晚的提审就行。

    晏临川突然冒出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哀久安理所当然以为自己是没听清,下意识脱口而出:“嗯?”

    晏临川的视线一遍遍在哀久安脸上逡巡,也只有以审讯为借口时,他才敢直视她的眼:“撒谎!我方才说的那句,正是扶伏人妇孺皆知的粗话。你说你在扶伏人家里当奴隶,又怎会听不懂!”

    哀久安欲哭无泪。何时晏临川还学会用证据来辨真伪、破谎言了?!如此一来,她岂不是还要再编一个身世?

    她抬眼,正对上晏临川疑忌的眼神,狼似的盯着她。

    哀久安把心一横,咽了咽口水,再次上演痛不欲生的戏码:“大人果真明鉴万里,那我就放胆与您实话实说了。我是从都城的亓王府里跑出来的,本为亓王妃外家亲戚,自小父母双亡跟着王妃长大,王妃嫁给亓王便将我也带去了都城,后因亓王被满门抄斩,女眷全部流放南粤。那地方蛮烟瘴雨,我实在不想去,便找机会在流放路上跑了。求大人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罢,我什么都能做。”

    真心话不怕重复,重要的事说两遍。

    “留你?留你有何用?”晏临川向窗边的罗汉榻走去。言毕,竟破天荒从榻上抓起一件空青色外袍,扔给哀久安。

    哀久安起先不知他何意,怔怔接过衣袍不敢动。直到晏临川鄙夷地挑眉:“披上。我见不得丑东西。”

    少女的羞耻之心再次被点燃,烧得哀久安满面通红。她再恨晏临川,也不想自己的失态被他看了去,便听话地将那外袍披在身上。

    晏临川的外袍有一股积雪将化不化的气息,虽然冷冽,却也有蠢蠢欲动的温暖。

    晏临川许是觉得屋内有些热了,便解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大氅,随手往地上一抛,又踱回哀久安跟前,低头定定看她:“我在问你话呢!”

    离得近了,哀久安才注意到晏临川衣衫上的血迹,咬牙道:“我……我会治病,施针制药皆可。”

    尽管族长曾告诉过她,他们巫医族的使命是治病救人,当面对伤者时,须得竭尽全力,为病家谋福。恶人的命也是命,审判善恶,是天帝的事情。眼下面对晏临川,哀久安还是有几分挣扎的。

    晏临川的面色颇为复杂。

    哀久安见他没有出言反驳,又趁热打铁道:“将军可是受了伤?如果将军不介意,现在就可让我为您敷药疗伤,您也可借此检验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晏临川仍是没有说话,却默默脱了衣服,□□着上半身背对着哀久安坐了下来。

    听话的晏临川让哀久安有些错愕,不过眼下她也顾不得其它,说服晏临川将她留下才是真。

    哀久安跪于晏临川身后,从怀里摸出几片形状各异的植物叶子,握在手心里攥出汁液。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细布,她也不敢问晏临川要,只好拿出庆尔给她的那方丝帕。

    她用汁液将丝帕浸湿,小心翼翼擦拭着晏临川后背的伤。

    新鲜的伤口其实并不算多,七八条而已。令她心惊胆战的是,她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疤痕。那些疤痕如同有人捅破了蛇窝,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蛇蜿蜒着出来,爬满晏临川的后背。新伤覆旧伤,大伤盖小伤,纵横交错的疤痕是晏临川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哀久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何为体无完肤。身为巫医,她亦比旁人更懂这些疤痕的主人所经历的挣扎和苦痛。

    她当然知道这些汁液碰到伤口会有多痛,可晏临川哼都没哼一声,坚韧得仿佛巫彭族部落里立着的那根图腾柱。

    哀久安看不到晏临川的表情,她甚至一度怀疑晏临川没有痛觉,直到晏临川身上渗出的冷汗一滴滴掉到地上,摔成了八瓣。

    哀久安不禁在心里嘲讽,原来“鬼将军”也是会痛的。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他的痛只限于□□,三世经历来看,晏临川没长心。

    不知怎的,哀久安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上一世她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大婚当日,她刺杀任务失败,晏临川的护卫冲进来给了她致命一击。她在弥留之际恍惚看到晏临川睁开了双眼,那看向自己眼神竟如菩萨般悲悯。她不曾见过那样的晏临川。

    她当时是有几分震惊的,不过自己随后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只顾着重做任务,便将此事忘了。现在想来,是她自作多情了,但凡晏临川有丁点儿慈悲之心,也不会从人初愈的伤口上扯衣服!菩萨?怕是自己死之前被那矛扎得眼花了。

    哀久安想得有些出神,上药的手上不免一重,晏临川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哀久安下意识用嘴轻吹了伤口。

    “痛吗?”话一出口,哀久安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能用巫医族多年行医的职业素养来解释。

    晏临川身形微僵,后背的痛都被哀久安轻轻这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妨,继续。”

    哀久安又埋头擦拭起来,这回她上手更轻了,丝帕沾过的伤口,她都会吹一吹。

    须得竭尽全力,为病家谋福,她默念着族长的训诫。

    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却让晏临川红了眼。一切仿若回到一万年前,二人朝夕相处的日子。那时哀久安整日对着他笑意盈盈……

    门外不轻不重的叩门声打破了这祥和平静的气氛。

    晏临川强压心中的怒火:“何事?”

    “郎主,柳管家差奴才给您送来一碗银耳汤。”

    是庆尔的声音。哀久安不免疑惑,他来做什么?以前从未见他进过晏临川的屋内服侍啊?

    晏临川抬手示意哀久安停下来,披上氅衣,于矮案之后端坐妥当。

    将军的身体状况至关重要,更何况将军府处于整个兴国朝堂的漩涡中心。人多眼杂,倘若府中有人将晏临川受伤的消息透露出去,会随时置将军府于不利。是以晏临川从不与下人走近,除去极特殊情况,他的院子,只有老柳能进出。这也是上一世哀久安行动失败的重要原因——她怎么也没想到晏临川当日竟派了护卫看守洞房。

    “进来。”晏临川语气平淡。

    什么?哀久安甚是疑惑,晏临川竟让他进来?!

    门吱呀被推开了,庆尔进了屋,毕恭毕敬将一碗银耳汤端给晏临川。

    “老柳呢?”晏临川一双鹰眼盯住庆尔。

    “回郎主,柳管家在忙,府上似乎要迎接一位重要宾客。”庆尔垂着头,乍看之下极为乖顺,可说话时眼睛却一直往哀久安那儿瞟。

    晏临川又怎会看不到。他脸色黑得吓人,比身上那件玄色氅衣还要黑,阴森森问:

    “哦?你可知是哪位贵客?”

    庆尔不敢抬头,因此也看不到晏临川的表情。他仍是边说边偷偷看向哀久安:“回郎主,具体奴才不知,只知是宫中贵客。”

    一旁的哀久安可是将晏临川的愠色看得真切,看他一副要吃人的神情,真怕晏临川一个暴怒让庆尔直接上了西天,于是她朝庆尔努了努嘴,示意他专心回应郎主的话。

    二人的“眉目传情”又何尝能逃过晏临川的眼睛,他登时心中堵了块巨石。哀久安眼中对庆尔的那种关切和亲密,让晏临川嫉妒得面目全非。

    “啪~”那汤碗被晏临川抬手扔向庆尔面前的地面,摔得粉身碎骨。

    “滚出去,笞一百。”

    哀久安不觉瞪大了眼睛。一百?庆尔那副身子骨,怕是十下就要了命了。既然决定要保护庆尔,就不能缩手缩脚,须得勇敢一点。

    哀久安双手贴在地上,伏于晏临川案前:“斗胆求郎主宽宥庆尔,少抽几鞭子也好,不然……不然您也看到了,他身子骨薄弱,一百鞭真的会死的。”

    犹如一声惊雷在晏临川心里炸开,这小厮到底是如何与哀久安三世羁绊不清的?前两世他确定二人并无交集,这庆尔便能为她去死。这一世哀久安才到府上没几日,竟敢为他讨情?!

新书推荐: 浅尝辄止 和幼驯染重生回警校后 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你好,我是大反派 遇难后被美人鱼赖上了 我靠搭配系统升官发财 赤蝴在册 心仪已久 重生之陌上花开等君来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