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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三)

    三日……

    周遭议论纷纷,她虽制得一身好衣裳,终究一介女流,女儿家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不知这个沈荠该如何收场。

    汴京繁华,郁郁葱葱。

    张婶扭头对着人轻声反驳道,“沈大姑娘的本事谁不知道?她定有法子!”

    沈荠充耳不闻,心里盘算着此事有几成胜算。

    若能顺利赴宴,仅凭一个张嬷嬷远远不够,刘夫人才是她结识上层贵人的跳板。

    所以她在送刘夫人的布料里夹了根针,她在赌。

    “沈姑娘这口气未免大了些,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巧舌如簧,口若莲花。”

    刘夫人嗤笑一声,她自是有底气高人一等,不用在意脚下匍匐的芸芸众生,抱了看戏的姿态。

    沈荠正色道,“请夫人不妨借一步说话。”

    “不瞒夫人,您找民女做这件碎云样式,不日刘姨娘也寻了民女,民女人微言轻,哪敢拂贵人面子,只得照做。但民女想着天无二日,您是当家主母,总不能让您与旁人重了衣裳。这才出此下策,望夫人勿怪。”

    她引人落座,又奉了杯茶,“在夫人面前卖弄小聪明,真是让您笑话。”

    刘夫人看着沈荠,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明白了几分。刘姨娘这小蹄子竟然生出了这般心思,平日里霸着老爷就算了,还想抢了正妻之位!

    “沈姑娘,此言当真?”

    沈荠玲珑心思一转,笑道,“民女不敢诓您,如果您能等得了几日,民女再重新为您制一件花式更好的料子,也好叫您穿的安心不是?”

    刘夫人却摆摆手,“三日后便是冬宴,不知三日你可制的出来?”

    蓝染制法繁琐,三日定是来不及。库房倒是有些现成的,到时稍微一改自然是看不出错处。

    可沈荠微微欠身,“夫人身份贵重,民女也不敢敷衍了事,依民女进度,三日正好送至您府上。”

    她还在赌。

    “不必送刘府,你到时就拿着我的拜帖到摄政王府,我定要那小蹄子好好出风头!”

    沈荠正欲开口,刘夫人衣裙飘然,出了院门。

    她轻轻松口气,微颤的手心被寒风一吹,倒是冰冷不已。

    赌赢了。

    众人见没戏可瞧,纷纷散了。

    已到腊月二十,过几日就是人间小年。昨夜又有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传来,宫里接二连三的噩耗让这些宫墙外的人也惶惶起来。

    沈荠不为所动,闷头将连云坊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预备好好过年时,核对了几遍定单,添添减减,发觉漏了一位官夫人的窈蓝色衣裙。

    一拍脑门,暗叫不妙,离交货仅余两日,她一门心思便落在了染色裁制新衣和赴宴之事身上。

    熬了两宿,待忙完手头这一单,沈荠又是上门为那位夫人亲自量体,将一些吹毛求疵的小毛病修改了几番,得到连连夸赞。

    “夫人哪里的话,要是觉得衣裳不错,还得夫人赏脸,照顾民女生意呢!”

    她性子谦逊但又不自卑,将自己的姿态放的恰到好处。

    “这连云坊就姑娘一人可还忙的过来?可否需要我派几个丫头过去,也好给你打个下手。”

    如今蓝染料子可谓千金难求,若是有了这棵摇钱树来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那夫人精光乍现,笑语盈盈。

    沈荠岂听不出话里意思,赶忙回话,“夫人,民女自幼贫苦,苦活累活过惯了,况且蓝染技艺得母亲亲传,现母亲过身,也就这唯一念想了。”

    她说的情真意切,那夫人也不好再开口,若是把她得罪了,也是不划算。

    沈荠了却手中定单,又将受潮的蓝草翻晒几番,吹吹湿气,一日闲暇时光又过。

    明日,便是冬宴。

    待月影绰绰,庭院内暗香浮动。

    灯火熹微,佳人入梦。

    她瞧了一路,竟然找到一汪清澈湖面,即使是冬日里,水面仍是袅袅雾气,从不结冰,令人拍案叫绝。想当年就连皇帝见了也连连称奇,还让皇太子为其提名为“近春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她看着烟雾袅袅的湖面,丝丝缕缕的水气,眼底酸涩。这是又做梦了吗?

    湖边有积雪覆盖,还有几根不知名小草从雪中钻出,绿意盎然,真是春冬各一半。

    她的视线反而被池边一小片绿色所吸引,定睛一看,是浮萍!

    这个时节竟然还有浮萍。

    正待仔细去瞧瞧,,刚下过雪的岸边湿滑,她的鞋底并不防滑,被强大的惯性一带,整个人“扑通”栽进了水里。

    沈荠慌了神,她并不会水,只得在水里扑腾着,想喊“救命”,口里又被灌进一大口水,浸湿了水的棉袍使身体迅速下坠着。

    脑海中不断走马观花,梦里光怪陆离。

    “阿荠,父皇革了老师的职,也把我关进了藏书阁,你别哭,我一定替你想想办法。”

    当时她哭得快要背过气。

    比救兵先到的,却是一道催命符。

    太子殿下,我又梦到你了。

    能长眠于此,甚好。

    梦中还能感受整个心肺刺痛,几近窒息。

    濒临死亡那一刻,仿佛有股强大的力量托着她,迷蒙的视线中仿佛对上了一双温柔悲悯的眸子,是她此生绝未见过的桃花殊色。

    那股力量一直拉着她的臂膀,保持三分距离,不断向上划着,她抬起头,光线丝丝缕缕的照射在水中,犹如霞雾,笼罩在那人身上,宛若神祗。

    沈荠也学着那人的样子,用另一条胳膊向上划着,逆流而上。水流让她不得不闭上眼,循着那股力量,她竟觉得安心。

    在即将冲破水面的一霎那,那股力量突然消失。

    沈荠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睁开杏花微红的眼,这才大口呼吸起来。空气在进入心肺的一瞬间,她才觉得活了过来。

    这感觉愈发真实,如同真的落了水般。

    气息还未喘匀,她突然直直的盯着床榻上的帐顶,又慌忙闭上双眼,屋内寂静如斯,显得她心跳如鼓,一声又一声,像是随便可被人发现。

    方才她分明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在暗夜里闪着两点光,如光撒至湖面般波光粼粼。

    沈荠不敢动,她试图调整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没少看话本子,这黑衣人一般图财或者又是图……色?她不认为自己是沉鱼落雁之流,但万一小贼眼光不好真的看中她……

    她为人谦和,也不曾与人红脸,不至于要被灭口,难道是仇家派来的?

    黑衣人应该轻功了得,藏至梁上,怪不得刚进屋没有看到动静,想必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沈荠想翻个身,装作睡熟的模样,但又不敢动作。这人费尽心机潜入连云坊,若真是图财,反倒好办,将枕下几张银票子给他也未尝不可。

    屋内落针可闻,月光透进来,晃白如昼。

    耳边忽而有声微动,掠过一阵穿堂风,那人似是体力不支,闷哼一声,竟是径直从梁上滑落,用右膝点地,才堪堪稳住身形。

    沈荠怔住,睁开眼,这人一袭黑衣,头上一顶帷帽,遮住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眼正盯着她,辩不清情绪,似乎在迟疑着。

    那双眼,那双眼……

    波光潋滟,万物逢春。她可以肯定,如果她敢大声呼救,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

    “我会帮你。”

    思及此,她赶忙吐出这四个字。

    她小心翼翼起身,披上外衣。那人呼吸较常人略沉重了些,她可以断定此人受了不小的伤。

    若是不处理,定会失血过多。那人看着阿荠动作,修长手指按住腹部,没有吭声。

    他方才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空间不大,不过是一桌两椅。陈设简陋,偏僻,阴冷。

    思绪未定,视线又转而面向眼前的女子,长相清秀,称不上绝色。

    虽是在暗夜,夜风细细冬日寒,那人又映上了月光,整个人徐徐如清风。

    又听得这一句,“不要怕,我可以帮你。”

    心里仿佛有什么要冲出来,枝枝蔓蔓的要开出来什么。

    他往后退了两步,与她保持些距离。

    沈荠瞥了眼他的腹部,衣裳划了一道口子,正有液体渗出,黏腻冰冷。

    还是没有开口,两人仿佛对峙着,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有药么?”

    那人叹口气,像是宣告了自己的失败。在光影陆离中,语气平淡。

    “我……中了剑伤,你可有药止血?”

    声音是沈荠没有听过的温润,却也带了寒意涔涔。

    虽然孤身孑然,她到底是个深闺女子,从未单独与男子共处一室,莫名心中涌起惧怕。

    不过,她判断出这人并不想伤她。

    也许是跟她有着相同际遇,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大约是某种动容,她想帮他。

    掌了灯,又恐外人窥探了那点灯光,又捻灭了一棵灯草,屋内被淡淡的光笼罩,溢出几分不可多得的暖意。

    沈荠从箱匣中取出一瓶金创药,走到仍半跪在地上的那人面前。

    那人站起身,身形踉跄,却婉拒沈荠的搀扶。

    “姑娘,这于礼不合。”

    她最看不得人犹豫的模样,拉着他坐在圆木凳子上,看着被帷帽遮住的脸,忍不住疑惑道:

    “现在整个汴京城戒备森严,你怎的搞这幅模样?”

    那人身量高,如松如翠,坐在凳上略显滑稽。他吃力的撕开衣裳那道口子,好将血肉模糊的伤口露出来,狰狞万分。

    又接过药瓶,正欲往上倾倒,沈荠制止他。

    “公子这样不成,伤口未经消毒,若是感染可怎么是好?还不知公子是何来历?”

    心里燃起一点隐秘的希望,就是濒临死亡的人紧紧抓住救命稻草,仍旧不死心。

    “在下景安,蜀中人士,此次是为赴京赶考,好求得金榜题名。”

    声音很沉,似是一个大浪隐没了她半点希望。

    沈荠轻轻摇头,显然是不信这般说辞。看着他头也不抬,继续上药,宽大的袖口露出手腕有一道狰狞的烧伤,粉末覆在伤口上,身子不由得细细发抖。

    “公子被人劫了盘缠,然后夜袭不成,被人当成刺客寻了仇?”

    沈荠话本子看得多,也知道这景安定是在瞒她,不过她没有什么想探人私密的兴致,人在世上,都守着点秘密。

    有人为财,有人谋爱,只有她,是为了恨。

    景安眼皮稍抬,恰如桃花翻飞,孤傲遗世。

    “是在下叨扰了姑娘安宁,不消一盏茶,在下即刻启程。”

    话音刚落,沈荠瞥了他一眼,又想到什么,计上心头,唇角噙了几分笑意。

    “不知公子初来汴京可有落脚之处?若是还没寻到合适住所,我这连云坊如何?”

    景安看着眼前笑得娇俏的姑娘,没什么情绪,“不知姑娘何意?”

    窗未关严,又是一阵穿堂风,带着寒意料峭,吹开了景安的帷帽。

    和着夜色,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带着几分淡漠皎洁将沈荠莫名的希冀燃的一点不剩。

    他不是……太子。

    “公子求金榜题名,我求日进斗金。恰巧坊中少一伙计,若不嫌寒舍简陋,公子也可有个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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