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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一)

    景安的手微不可闻的抖了一下,那张脸隐在忽暗忽明的烛光下柔和起来,挺拔的鼻梁和极深的眉眼似一湖春水,本是如珠如玉的贵公子模样,却带着几分淡淡的阴翳。

    “姑娘缺伙计?”

    他又不着痕迹的打量她,想探究她的真实意图,不知是她城府颇深隐藏的极好,还是太过心胸坦荡以至脸色坦然,他竟然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

    “不瞒公子,这染坊就我一人,无论是染色制衣,还是给官眷送衣,一个人未免力不从心,若是有人帮我打个下手,倒是极好。”

    以后若是攀上大定单,自己一个人的进展太慢,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更遑论去筹谋别的事情呢?

    沈荠看着景安把药粉撒在伤口处,明明痛极,却还是一声不吭,额头上沁了密密的汗,倒是个倔强的人。

    她看他沉默,觉得这人有趣,不觉中带了几分笑意。

    想着西边厢房还空着,那里本来是沈荠五年前初来染坊住过的,现下堆着些不用的杂物,收拾一番还能住人。

    待一阵忙碌过后,月下西沉,景安默默吹灭了灯,待沈荠走后,和衣躺在架子床上心里莫名涌起酸涩之意。

    新月如钩,月色窈窕,给室内撒下银色光辉。有呼啸的风声拍打着合起的窗户发出阵阵声响。

    前些时日他还是清冷端方、高不可攀的皇太子,众臣高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朝梦碎,火光乍起,从窗户燃起,借着东风火苗一跃而起,火势越来越大。

    父皇病重,折子堆积如山。他正研墨,耳边满是“走水了,走水了!”

    走水?在哪里?

    电光火石间想起晚间筵席中叶亭贞撩袍行礼,脸色在旁人看来满是恭谨和敬畏,嘴里却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开口。

    “吾愿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千秋万代,风华永驻。”

    如淬了毒般的匕首刺进皮肉,痛的让人难以呼吸。

    他仿佛身子被麻痹,心中有一块什么正慢慢瓦解。

    他最最敬重的摄政王,竟然要害他!

    他不知道那根被火苗舔舐的横梁如何砸下,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被老御医易了容,死士替他挡下了那道火光。更不知道自己如何跌跌撞撞从承明殿密道逃了出来。

    金碧辉煌的承明殿成了一片废墟。

    逃了许久,好不容易将手中白玉扳指换了一件黑袍和帷帽,正欲潜进摄政王府,却被侍卫发现腹部受了一剑,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

    景明双手搭在受伤的部位,倏忽一笑,还好天理昭彰,不曾亡他。

    终有一日,定要叶亭贞血债血偿,报他皇室满门之仇!

    比起景安这般辗转反侧,沈荠这厢倒是一夜好眠。难得一夜无梦,鸡叫了两遍才肯起身。

    沈荠看着落寞的西厢房依然掩在晨曦的雾气中,还觉得是在做梦,昨天她竟然收留了个人?

    景安孑然一身,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人,自己本不该惹事上身,可她还是心软。

    大抵是因为他与那个人有几分相像。

    今日便是王府冬宴,刘夫人的马车想必下午就到连云坊接她过去。思及此,忙敲了隔壁张婶黑漆的门。

    景安还缺一身干净衣裳,染坊里虽到处都是布料,一时半会也赶不出一件现成的来,倒不如借一件张婶儿子陈应清的,到时候再给他做一件还回去。

    她住的这条街离汴京繁华地带稍远,和沈荠的染坊不同,街坊邻居大多做些小买卖,并不富庶。尽管天才蒙蒙亮,此时大多数人都已挑着扁担和箩筐去了集市里,门也都虚掩着。

    张婶听得沈荠来意,二话没说就拿出两套青色衣衫,还细心的拿了件乳白色中衣。

    “这些都是清儿没有穿过的,请沈姑娘不要介意。不知那位公子是哪里人士,怎的就到这里来了?”

    张婶热心肠,诧异景安的来历。

    沈荠接过衣裳,也只挑了两句答道,“家中无父无母,来汴京谋条生路罢了。”

    张婶见四下无人,稍稍压低了声音,“沈姑娘,说句不中听的,你可别嫌张婶啰嗦,现下时局正乱,你又是个姑娘家,也确实需要个人托付终身了。”

    沈荠没想到张婶一副神秘的模样竟然是想说这个,不由得啼笑皆非,带了几分羞赧,“张婶,您多虑了。现在正值年关,有些事没头没尾的。正巧有个人来帮把手,我也好得空歇会了。”

    张婶见此,也只是摇摇头,又回屋里拿了些糕点饼饵之类的零嘴一把递她手中。

    “快过年了,你也该置办点东西,尤其又多个人吃饭,总不能还应付过去吧。”

    沈荠连连道谢,接过东西便走回了染坊。

    冬意不减,日头渐起,有雾气慢慢散了。推开院门,中间是错落有序的竹架搭在院墙上,绕过地上晾着的蓝草和几个染缸,西厢房的门不知何时已被打开,正虚掩着。

    待沈荠走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景安长身玉立,还是一身黑衣装扮,帷帽被取下,露出隽秀的侧颜,正细细打量着院中的染缸。

    “伤可好些了?”

    景安闻声回头看到沈荠,呼吸莫名一滞。

    樱唇黛眉,脸颊被风吹得微红。梳着垂桂髻,斜插着一支碧玉发簪,未施任何粉黛,略显清丽脱俗。

    她到底是谁?

    昨夜月色朦胧,未能将她看得仔细,只知道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

    可如今……

    面容倒与记忆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渐渐重叠。

    那是他幼时唯一的玩伴。

    “还不知姑娘名讳?”

    沈荠抿了抿唇,她自幼养在深闺,除去进过几回宫,不曾与外人相识。自沈家覆灭,即使有人对她的姓氏有过几分忌讳,但也没人能认出她就是沈太师之女。

    罪臣之女。

    “沈,单名一个荠字。”

    他犹记她曾说过,沈家子嗣单薄,她是自春雪消融、荠花初放时出生。为了能将独女平安养大,太师给她取了个“荠”字,也正好应了初春之景。

    “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可否是这个荠字?”

    “正是。”

    是了是了,她便是她,五年来,他苦寻不到的人,也不曾更改过姓氏,竟然就在这汴京城中,可他五年后才遇见她。

    她竟有些看不明白眼前这人了,明明在压抑着情绪,可又偏偏装成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不明说,她也不愿探究。

    “外面风大,公子仔细着伤口。这是隔壁张婶家公子的衣裳,想着你的身量跟他差不多,就先穿着,等得空了再给你做。”

    她将手中的东西交与他,那人伸出手接下了。

    “伙计……是要做何事?”

    景安暼了眼染缸里的靛蓝色水,昔日在皇宫里饱读诗书,自书里见过蓝染技法,知晓是染布之用。现下倒还是头一回见这稀奇东西,流露几分好奇。

    “伙计要做的事可不少,譬如砍柴,割草,制靛等,但我看着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大是会做这些的人。先养好伤再说。”

    沈荠挤出一抹笑,端了几分掌柜的气度。

    景安心里默念:确实是不大会做这些。

    面上不显,眼尾却稍红,“多谢沈姑娘收留。”

    沈荠摆摆手,“还望公子切莫挂怀,请安心养伤。”

    言罢,就往里屋进了。屋内屏风处挂着那件艾绿腊梅式样绣裙,这正是给刘夫人的那条,也不算枉费夜里几根燃尽的蜡烛了。

    刘府上的姨娘也托了她做裙子,要的就是这腊梅样式,而不是沈荠当时给刘夫人说的碎云样式。

    她也想法子拖延了刘家姨娘些时日,为的就是今日冬宴上这一遭。

    当初与叶亭贞一起构陷这太师府谋反的,刘家可是出了不少力。

    如今也是时候该让他们得点教训了。

    景安还静静伫立在院中,腹部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可他没去管它,还是在看着屋里的沈荠。

    看一眼,再看一眼……

    好似一抹光照进了他心里阴暗地的缺口,盈盈开出花来。

    晌午一晃而过,沈荠可没功夫管着眼前吃饭心不在焉的景安,端出一盘清炒小白菜,就着粥吃了起来。

    景安平日在空荡荡的宫里用膳被人伺候惯了,现下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拿着竹筷,夹了块白菜,一入口还带着烟火气息,味道也算爽口。

    他俩坐在院中央的一个木桌旁,两人用膳都喜静,气氛竟意外和谐。

    “这衣裳你穿得倒合适,只不过你比他更瘦些,还得再改一改。”

    沈荠许是出于掌柜这一行当的敏锐,眼神很是锋利,一眼就看出不合理之处。

    景安看着稍大的宽袖,满身青翠,愈发显的如松挺拔,也放下筷子道,“不妨事。”

    门就在这时被叩响,沈荠站起身,估摸着是刘府的人来接了。

    “我一会要去摄政王府送料子,你就待在这里好好养伤。”

    景安颔首,收拾了碗筷,送到东厢的小厨房去了。

    可是没人看到他隐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平日不疾不徐的身形也有些踉跄。

    沈荠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应声开门,正看到那日跟在刘夫人身边的侍女站在马车前,打扮的很是娇俏。

    “沈姑娘,请上轿。”

    沈荠谢绝了她的搀扶,打开马车帘子进去坐了。怀里抱了个包袱皮,里面正是衣裳料子。

    她知道这些官眷肯给脸面,也只不过是衣裳的缘故。她自幼饱读诗书,知道只有谨小慎微,把姿态放的低些,才是保命之道。

    侍女也坐了进来,马夫挥着鞭子,马车缓缓动了起来,由小路渐驶在宽阔的官道上。

    “劳烦姑娘,可否问一下这冬宴进行到何流程了?我也可应付得当。”

    她恭谨的姿态让侍女心生好感,脸上那点漠然也转换成了热切。

    “冬宴晌午就开始了,前院是王爷和各位大人们,后院则是各位官眷喝茶叙话,等到了王府沈姑娘可得谨言慎行。”

    沈荠点头称是,二人一路无话。

    待马车缓缓停下,看到那恢宏阔达的大门时,沈荠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包袱,挤出得体的笑意。

    二人在侍卫的指引下,一路进了后院。

    “站住,何人?”

    一声低喝,沈荠脚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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