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竹帘轻轻卷起,自里头探出一只苍白而瘦削的手,按在绣着福禄寿模糊纹路的缀布上。

    竹帘背后,青年的五官晦暗不明,隐没在昏暗中。令庭院中的众人瞧不清他的长相。

    他并不跨出门槛,只是站在竹帘背后。

    “我怎么记得,太祖发下这道禁令,乃是四百多年前的事情。可是几十年前,肃皇帝在位的时候,便有意开恩于东南罪民。凡是拖欠了东南珠税的百姓,第一次被府衙查处追缉的时候,只要按时补上昔年缺漏的海珠,便不必被被府衙惩治。”

    青年顿了一顿,眼神越过院中众人,飞絮一般自李窈肩上擦过,停在了她身后的男子身上。

    “李兄,是否有这么一则典令?”

    李宴皱起的眉头微松,颇有些惊异地打量了青年一眼。

    “我也记得,似是有这么一道典令,出自《大元典令·海志》第五篇。”

    “我呸!”

    陈二急了,冲着西厢房中的青年嚷嚷起来,“你以为你谁啊,当自己是口衔天宪的京中贵人啊!随口编一条典令就想让老子信,当老子是傻子?由着你玩?算什么东西?!”

    李窈站在原地,微微一窘,心说这次陈二骂得······着实精准。

    他骂的这人,虽然不算是口衔天宪,随口便能更改天下律法的帝王,可也是当今陛下与元后的嫡子,实打实的东宫储君。

    几十年前在位的肃皇帝,便是他的祖父。

    如今大鏖边墙之内,北至辽东,南至广岭,未来有可能握持神器,有资格随口号令天下律法的人,也就是他了。

    再看陈二时,李窈便觉得这家伙身上罩了层黑光,是一副迟早要倒霉的相儿。

    “我是什么人,大人无须在意。只是太祖禁令在前,肃皇帝法令在后。此一前一后,里头的文章可就大了去了。大人你肝胆横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怕,不要紧。”

    竹帘后的人微微一笑,扫视院中其余灰衣小吏,“只是今日同来的诸位,可要好好想想,若是不怕被治一个蔑视先帝的罪名,只管将李兄带走就是。”

    元岐的声音清清朗朗,似一道长鞭穿过竹帘跨过庭院,啪一声抽在陈二脸上,令得他那张膛红色的脸唰地褪了色。

    两个本欲推开李窈的灰衣小吏,就那么僵在那里,彼此递着眼色,谁也没胆再去碰她一片衣角。

    此时正午刚过。

    有不知名的鸟雀,栖息在高处的枝头上鸣叫。远处长街上竞相传来妇人呼唤家中儿女回家吃饭的声音。

    整个青原镇,只有这一处地方,安静到近乎古怪。

    “宴郎,窈娘!怎么了?!听说陈癞子欺负上门了?!”

    还是男人的呼喊声划破了这片古怪的寂静。

    外头脚步声叠着脚步声,数十个镇民从院门外挤进了庭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

    为首的中年男人身形魁梧,一身腱子肉隐藏在半湿的布衫底下。

    他手里拿着一把鱼叉,脖上挂着条半白不灰的布巾,双目炯炯有神,精光四射,进来第一眼,就瞪在陈二身上。

    “我说陈癞子,你平日里在府衙里作威作福,我们都不管。可你不能逮着两个孩子欺负。宴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人品如何,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多少年来,咱们青原镇都是这个规矩,只要入了府衙,就不用再跟个畜牲似的下海去摸珠。怎么今天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规矩就改了?!”

    “就是就是,我阿爹说的对,大伙评评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杨嫣红站在中年男人的身后,助长声势。

    方才陈二带着人闯进院子,她见势不妙就溜了出去。

    不只回家找了阿爹过来,还叫来一大堆邻居看热闹,就是怕陈二仗着人多,欺负自己的心上人。

    “是啊,陈家小子,你爹当年想给府衙里的上官塞钱,替你谋份儿差事。没日没夜地下海摸珠,还是我这个老头陪着他出海的。当年要不是我在船上替他看管绳索,你今天保不齐在哪儿呢!可不能好日子过久了,就要断了后生小子们的念想啊!”

    后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用袖口抹着一双瞽目,发了话。矛头直指陈二。

    下海采珠有个规矩,但凡下海摸珠,都是两人结伴。

    一人下海时,腰间需系得一根长绳,由另外一人留在船上帮忙看管长绳,彼此相互照料,以防下海之人被海浪卷走,抑或是遇到其余危险。

    因此,但凡是能相携出海的摸珠人,彼此之间,都有过命的交情。

    陈二他爹虽然死得早。可他就是再浑,当着众人的面。都不敢顶这老人的嘴,只能站在那里,不尴不尬的,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紫。半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七嘴八舌的指责声相继响起。

    青原镇不大,各家都知道各家的底细。

    跟着陈二来的小吏,大多是府衙中的年轻后生。小时候尿过几次炕,偷过几家的梨,在场的老人都清楚。胡乱指责着,就有好几个灰衣小吏低了头,灰溜溜上前拉扯陈二,劝他说今日不是抓人的日子,还是先走为妙。

    “够了!”陈二甩开小吏的手,眼神在人群中扫过,似是想要将在场的人记清楚一般。

    “你们大家伙也别急,也别闹。火也别冲着我一个人发。这事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下令要抓他李宴的,是府衙中的张大人!不是我陈二。上官下令,我只有听令的份儿!你们要是不满,去找张大人论理。”

    “既是张大人下的令,那就让张大人来带宴郎走。”杨家阿爹往前跨了一步,手中鱼叉似是无意落了下来,明晃晃的叉尖,正正指向陈二。

    杨家阿爹身材魁梧,手持钢叉,双目一瞪时便像个巡海夜叉。压迫感极强。

    陈二气虚,连忙转了口气。

    “好!你杨虎是个英雄,我陈二是个狗熊,成了吧!不过我告诉你,早前张大人就已经革了李宴的职,也就是说,今岁的海珠,无论如何他是必须得交的!”陈二转过头去,盯着李宴的身板上下打量,笑得不怀好意。

    “如今还剩不到三个月,我看你一个书生怎么下海摸珠。到时候海珠交不上来,来了府衙大牢,照样还是我等兄弟们伺候你!”

    话罢,他冷笑着一一将众人扫视过去,满意地瞧着众人纷纷皱了眉。

    青原镇上的珠税,一年涨过一年,如今就是杨家阿爹这般体格健壮,下惯了海,又熟识摸珠技巧的老手,想要凑齐每年的珠税也是够呛。更遑论李宴一个瘦弱书生。

    倒是李宴自己,上前一步朗声道:“既然是你说,府衙愿意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只补缴今岁的珠税。那么请你三个月之后再带人过来。今日这事,便就此作罢!”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凑齐这笔珠税。”

    陈二气昏了头,全然将来时那位贵人交代的话忘在了脑后,“别到时候想不出办法,学着人家卖儿卖女的,把自己妹妹卖到了镇南的水寮里!”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吏们跟上来。

    陈二率先大步挤出人群,却不知道是哪里伸出来的一条腿,将他绊了个正着。

    众人一声哄笑。杨虎将鱼叉插在地上,朗声笑道:“陈癞子嘴太脏,这不,天有眼,报应来了!”

    紧随而来的两个小吏,急忙将摔了个狗吃屎的陈二搀起来,后者起身时已经是满脸尘土。他扫了杨虎一眼,眼神阴狠,却终是一言不发,接着便在小吏的搀扶下走远了。

    热闹散去,庭院中的诸人与李宴寒暄了几句,也都各自离去,只有杨家父女留了下来。

    待众人散去,杨家阿爹杨虎一改先前的爽朗,神色中浮起担忧。

    “宴郎,你怎么就贸然应下了陈癞子的话,就剩三个月,你从没下过海,那笔珠税要如何去筹?”

    “我自有办法,杨叔不必担心。”

    李宴垂眼,敛去眼中神色。

    今日府衙中人已经与他撕破了脸,到底是因何而起,他自己心中清楚得很。就算今日不认栽,应下这笔珠税,只怕背后的人还会想别的法子来为难他。

    倒不如抓住这个机会,至少还能博得三个月的余裕。让他慢慢的,想出其他脱身之法。

    一旁的李窈比兄长更早想明白这一点。

    如今她与阿兄只怕是被人逼进瓮中的螃蟹,要煎要炸的,端看外头的人急不急,有多急。

    目下处于被动之境,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能被动为主动的钥匙,其实也已经握在她手中了。

    李宴前去送杨家父女,与他们寒暄着的的当口。

    李窈的心神就落在西厢房的竹帘上。

    房门口的竹帘早已垂落下去。想来刚才青原镇民赶来的时候,竹帘后的人,就已经回到了床榻上。

    方才若不是他开口相助,只怕还拖延不了那一时片刻。

    她略一犹豫,还是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厢房中。

    青年早已经安然躺在了床榻上,闻声望来时,唇角上翘,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牙齿,笑容温和,好不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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