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一瞬间她好像是做错了事情,低着头不敢对上元岐的眼睛。那只灯盏的穗子在她目光里晃啊晃的,就好像这个时候她的心。

    其实没什么的。

    她收下这盏灯也跟元岐没有关系。是她自己忘不了从前,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才会觉得他好像又能处处管她一样。

    李窈安静地走进了院子。宫纱下的琉璃灯架映着院子里灯光,没有点燃,剔透的骨架上也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十二绺翠色细绳将琉璃灯盏悬在三尺长的木柄上,隔着几步看,她像是从雾气里走出来的。

    “这盏灯真漂亮,哪里来的?”

    元岐的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他还是站在树下,目光却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盏琉璃灯上。

    李窈脚下一顿,来不及回答,元岐就替她答了。

    “看着不像是在镇上买的。是别人送的吗?”

    “是上次来的那位大人,我阿兄的同窗,姓宋那个大人送的。”

    李窈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漫漫流风吹散了院子里的雾气,也将她的裙幅下摆吹得翻飞起来。她想她心里的事情也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一直逃避下去不是个办法。

    她知道自己是个没什么骨气的人,恨人也恨得不长久。

    上辈子阿兄死后她选择嫁给宋芼,未必不是因为害怕在这茫茫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记挂着的东西很少,可是心里给其他东西留下的位置却也很少。大概是因为心眼小,总是忘不了过去的事。她又没什么主意,上辈子嫁人做妾,被抢入东宫,给元岐喂毒,总是顺水推舟似地就做了。她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总是这样,像个木偶一样由着旁人操纵,好像流水里一只没有桨的孤舟,不知道将要飘向哪里。

    所以今天晚上她想听自己的,如果和眼前这个人的缘分已经到了将尽的时候,那么不如和他好好说说话,隐晦地与他道个别,等到日后再也见不到面的时候,也不必因为过去欺骗自己的心而觉得遗憾——她其实是有点舍不得的。

    “我有话想跟你说,你······”

    李窈的声音淡淡的,再次唤元岐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从前故意要恶心他的做作。

    “那么看来我说得没错,那个宋大人和你阿兄还真是情义深重啊,紧要关头赶来帮你阿兄。又送了这么一盏灯给你。”

    元岐走近了几步,他一袭洗得发白的布袍,本来是有些寒酸的穿着,负手而立朝人微笑的样子,倒还像是在重明宫高处临风设宴的帝朝太子。

    元岐眼神到处,李窈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

    从前她并不觉得他有这么高的,到了分别的时候,倒忽然觉得原来他站起来有这么高。比她高很多,低头看人的样子,真是比从前坐在竹椅上可怕多了。

    “不过我忽然想起我会相面,我看那个人面相不好,是个只爱名利的人,他没有心肝。送了灯,只怕是打着什么坏主意,你若是聪明点,就不要再跟他来往。”

    李窈抬头看见那双鸦青色的瞳子。

    她发现,此刻面前这个青年的眼睛,和刚刚遇见的人是一样的,他们的眼睛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面前的这个人,眼底有一团乱飞的影子,好像他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就要喷薄而出的东西一样。

    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的亮,眼底的那些东西像一团呼之欲出的火焰,照得两只都瞳子亮堂起来。

    直觉告诉她,此刻最好什么都不要再说。如果说了只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来。但她想说,而且她不喜欢听他在这个时候自顾自的,提起宋芼,提起她并不喜欢听到的人。

    “其实只是盏灯而已。”

    “这是出自帝都百里家的琉璃花灯,一年只做十二盏。那位大人倒是肯拿出来,这就送了给你。”

    元岐声音转冷,身后袖子里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其实他也曾在重明宫里为她点过一夜的灯,建章桥上二十四道立柱上每一道都垂悬着百里家的十二宫花神灯,入夜后镜湖水中的灯火连成一片,好像在水下烧起一场遮天蔽月的大火。

    连在宫里侍奉过三朝皇帝老宫人都说,只有在肃皇帝大婚的那天,才见过这样的场面。

    那个时候他坐在建章桥上等着她。

    派去的宫人步履匆匆,很快就回来了。

    他只看到镜湖中自己和宫人一高一矮的影子。

    “良娣娘娘说,只是些灯而已,没有什么好看的,她有些累了,不想过来。”

    他忘记自己说话没有,总之那个惊惧的宫人是退到了建章桥下。于是水中的火影里就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只是一盏灯而已,所以他送了,你便收下了?”

    元岐又往前走了一步。

    李窈没有后退也没有低头,她仰面看着元岐,忽然泄了气,“你怎么知道这是百里家的琉璃花灯?”

    面前的人沉默了一瞬,“灯柄上绘着百里家的徽纹,我从前听说过,现在想起来了。”

    李窈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她低头看着灯柄末端那枚梅花一样的印记。

    指甲盖大小的纹路,在灯火下显得遥远而模糊,就算她是提着灯的人,想要找到这枚小小的徽纹都要费一番力气。更何况是三步之外的人。

    想必他并不是看到徽纹,才知道琉璃花灯出自何人之手。而是第一眼看到了花灯,就知道这是百里家的东西。

    “最近郎君想起来的事情有些多了,想必你很快就能想起自己是谁。”

    李窈转身,借着院子里用来照明的灯火,点燃了那盏琉璃花灯。

    灯影模糊了她的面容,一瞬间还带着稚气的脸颊变得像三年后即将长成的样子,冷淡又带着漠然。

    她心里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又蠢又笨,将一条因为冻僵而变得无害的毒蛇抱在怀里,迷恋于他斑斓的皮蜕,却忘记毒蛇就是毒蛇,是长了尖牙能将人咬死的凶兽。

    元岐就是这样一条毒蛇,她本不该接近他,更不该痴心妄想,觉得他能长出一颗人心来。忘记自己是谁的元岐,和从前重明宫里的太子,本来就是一个人。

    李窈不说话了,她踮脚将琉璃花灯挂在了屋檐下。

    元岐不知道此刻她的心里想什么,可是他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只是想将她手里的那盏灯夺下来,狠狠的踩灭,把那些破碎的灯片和里面的蜡油一同踩得稀碎,然后扔到镇外的海里去喂鱼。

    可是他站在李窈身后看着她,什么都没有做。

    这个时候院子里安静的叫人害怕,连树叶上露水低落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李窈站在挂好的灯下,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可是藏在里头,她不愿意承认的那些事,终究都已经过去了。

    她喜欢过元岐,但是那种喜欢比起尊严和性命来不值一提,在□□和冷漠中喜欢上对方偶尔伪装出来的温情,并不是她的错。只是那个时候她过得太难了,所以就不得不找一个寄托。

    作为玩物的人喜欢上了摆弄自己的人,是一件很可笑又很可怜的事情。可是现在承认了也没什么,反正等到她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在这个世上只有她能在心里嘲笑过去的自己,别的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笑她。

    再睁开眼的时候李窈心里很平静,在元岐看来她的眼睛永远都像秋天时镜湖里的水一样清亮透澈,一眼就能看到底。

    “今天是燃灯节,屋之前头得有盏灯连烧一夜。我跟宋大人没什么关系,只是他太看重礼节了。你要是不喜欢这盏灯,等到明天我再把它收起来吧。”

    李窈轻轻俯了俯身,说话的口气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元岐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可是这个时候站在这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只是空空的,觉得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像是有一团东西在里头横冲直撞,但还是填不满心里的那个空洞。

    元岐不说话,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可是心里却知道自己绝不会允许别人送她的灯在这里连烧一夜。

    李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隔着窗扇,她的剪影落在绵白纸糊的窗子上,大概是在收拾什么东西的样子,身影忽远忽近,看来起模糊又遥远。

    院子里偶尔会响起露水敲打在瓷盆里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一场春雨的前兆。浓重的雾色中那盏琉璃花灯射出朦胧的光线,灯光所到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元岐看来,令人厌恶。

    许久之后他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锦囊,信步走出了小院。

    一墙之隔,李窈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她放下手中叠了一半的衣裳,坐在小榻上,将下巴搁在两腿之间,就坐在那里发呆。

    直到院子里传来女人细声细气的呼唤。

    数刻之前,摘去了所有的徽纹,只垂着锦纱的马车就停在了青石小巷外头。

    马车的主人并没有下来,依旧端坐在白色锦纱的后面。她只是命令侍女顺着门户摸过去,找到了从车夫口中打探出的那户人家。

    侍女轻手轻脚走进了小巷子,不久之后便回来禀告。

    “只是站在过道里就看见了那盏灯,不会错的,一见就知道是只有百里家才能做出来的东西。姑娘要亲自去看看吗?”

    马车的主人坐在纱帘后等着,心里也带着犹豫和惊疑。

    不管在什么荒僻的小镇,都没有入夜时候到主人家中拜访还不递名帖的道理。今夜她让侍女做的事情并不符合礼节,但毕竟是关乎终身的大事。

    即将定亲的郎君与别的女子有了牵扯,放在哪一个帝都贵女身上,都是一口咽不下去的恶气。

    “既然来了,不如就自己下去看一眼吧。看一眼,心里就明白该怎么决断了。”

    婆子在边上帮腔,看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心里终究是怜悯更多些,就算知道这样的行径像是做贼,也没有开口阻拦的意思。

    魏鹤卿始终皱着眉,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竟然犹豫起来。外头露气湿重,侍女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站得久了,便打了几个小小的冷颤。

    “姑娘,不必再看了,只把那个女子找出来教训一顿就是。”侍女说话时,唇边冒出一团小小的白气。

    魏鹤卿摇头,“我还是得亲眼去看看。”

    她顺着侍女的搀扶下了马车,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盆冷水。当初知道宋芼身在东海郡,便急忙赶来时的热切,早就凝固成了一团冰,堵在血管里,让她浑身都变得雪一样僵硬。长长的裙幅扫过地上的青苔,身后的侍女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替她提起了裙幅。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到底有什么好的,我看宋郎君一定是被人迷了心窍。明明就知道姑娘想要的是什么,却偏偏把琉璃花灯送了人。”

    小巷的角落里长着碧绿的苔藓,在初秋照不到太阳的地方,这些天生长在潮湿处的东西长势便格外的好。魏鹤卿没有吱声,顺着侍女的指引,往那户人家的过道里走了几步,便看见那盏悬挂在屋檐下的琉璃灯。

    像是做了场大梦而后忽然醒来一样,魏鹤卿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脑袋好像忽然被人锣鼓用敲了一下,陡然间就变得空荡起来。从前在宴上遇到宋芼之后,偷偷在心里谋划好的事情瞬间就都成了空。

    几步之外那只她心心念念,想要钟意的男子亲手送来的琉璃花灯,此刻就悬在另一个姑娘的檐下,花灯下五色的穗子还在夜风里飘荡。

    “姑娘,不如······”侍女低声劝阻,魏鹤卿没有说话。侍女偷偷觑了她一眼,余下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魏鹤卿转身回到了马车上,而后才掀起纱帘,要侍女去将住在那个院子里的女子叫来。

    虽然是已经知道了的事情,可是不能亲眼看看,亲口问问,总会觉得不甘心的。

    于是李窈在屋里听见的,便是侍女的声音。

    她出了屋,拂开灯盏下头的穗子,站在檐下,第一眼发觉西厢房中一片漆黑。而后才看见陌生的女人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她,眼中还带着淡淡的鄙夷。

    “姑娘请跟着我来一趟,我家主人想要见你。”

    “你是什么人,怎么到了我家来?我没有见过你,你家主人又为什么要见我?”

    李窈皱起眉,衣袍被风吹得乱飞。垂在胸前的两缕发梢也顺着夜风散开,露出光洁而莹润的脸颊。

    名唤芷衣的侍女一时间暗暗心惊于她的面容,但还是端着架子,指了指悬在屋檐下的灯盏。

    她收敛了神色,垂头轻声细气道:“我家主人是为这盏灯来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不会耽误姑娘太久。”

    灯?

    李窈侧头看了看身侧的那盏琉璃灯,皱眉思索片刻,跟在侍女身后走了出去。

    巷子口果然便有侍女口中的马车。

    年迈的车夫站在很远的地方,看来是有意要留出一方安静的天地。

    隔着一张薄薄的纱帘,李窈听见车里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

    “姑娘,请走近些,我家主人想看看你。”

    李窈眉头皱得紧紧的,今夜她本来就不高兴,此时又要面对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高高在上地藏在马车里支使她。

    “客人想要见我,为什么不能自己下马车,又是要侍女夜里登门,又是让别人替你传话,何必藏头露尾。”她的声音很冷很淡。

    马车里的姑娘听了便咬紧了下唇,婆子眼疾手快按在她就要掀起锦纱的手臂上,低声道:“姑娘,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家。你······”

    “客人若是不肯露面,那我便回家了。”李窈转身便走,侍女上前欲要拦她,却被她淡淡一眼瞧得愣在边上。

    “等等。”

    锦纱终究是掀起来了,魏鹤卿猛地挣脱婆子的手,掀起面前遮挡目光的纱帘,看见了巷子里的人。

    她看见那个人回身来与她对视,黑暗里看不清她的样子,只看高挑纤细身形,依稀能看出是个美人。

    “那盏灯是宋郎君给你的吧。”

    魏鹤卿知道自己想要找的答案如今就在眼前,不是个美人,怎么会让宋芼心动呢?

    她朝前走了几步,巷子里的人也朝她靠近,而后两人借着月光看见了对方的容貌。

    “原来是你。”

    李窈的声音很轻,她看着月光下魏鹤卿那张苍白的脸,心想自己上辈子是见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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