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琉璃花灯垂幔而下,五彩的穗子随风晃啊晃。灯上用金黄绘着的梨花蕊心,在夜风中泛着华美而妖异的色泽。李窈的眼中,这盏灯很漂亮,还没有点燃,就已经在长街上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辉煌的光彩。

    宋芼握着提灯的灯柄,灯柄上缠着的暗红色绸带,将他的手衬得如象牙般光洁白皙,他安静地看过来,黑漆漆的眼中深不见底,像是一汪能将人吞没的深潭。他微笑着,耐心地等着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根缠着红绸的灯柄,一如很多年前成婚那日,她安静的侯在婚房,从他手中接过贴着“喜”字的酒盏,与他一同饮下了甘甜的酒液。

    那个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李窈已经不记得了。原本以为会记很久,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现在她看着宋芼的脸,望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心里什么都没有。好像连恨意都消散了。

    “我说过不必的,大人真是礼重了。”

    “只是一盏灯而已,难道你看不上这东西?还得要我找到更好玩的东西,送到你家里去?”宋芼依旧握着木柄,细长而稳固的手臂没有颤动,“不想要灯,姑娘想要什么呢?你既然是我师兄的妹妹,也就算我半个妹妹。收个见面礼而已,还是说,这盏灯真的很丑,不合姑娘家的心意?”

    他晃了晃琉璃灯。

    几句话的功夫里,马车周遭已经隔出了一大片的空地,往来的镇民虽然不敢在周围停留,走过去的时候,总要往这多看几眼。

    宋芼神色还是淡淡的,他习惯了一出现就占据所有人的目光。此刻也不觉得有什么,生在侯府诸多兄弟之间,如何在旁人的目光里做到最好最出色,是他赖以为生的本领。聚拢过来的目光越多,他的姿态便越秀雅,问话时的口气也越游刃有余,一瞬间简直和他手中的灯一样,像个琉璃做的假人。

    他是这样的人,李窈却不是,她默默垂下头,捏着琉璃灯盏顶部的铜扣,将它接了过来。

    “谢过大人,我这就回家了。”

    宋芼颔首,这才满意似地淡淡一笑,放下了绘着锦绣纹路的帘子。烟尘四起。车轮的吱呀声吞没了外头人群的哄闹。

    不久之后,马车稳稳停在了一座庭馆之前,庭馆门牌盘两只绵白纸糊得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炽烈的火光将灯笼上的字眼照得一眼就能看见。

    这里便是魏家四姑娘下榻的驿馆了。庭馆里早就热闹起来。守礼的侍从站在石阶上,远远望见马车,便已经告知了主人。

    宋芼踩在铺着锦毯的脚凳上,下了马车。他并不拒绝小僮的搀扶,帝都世家子弟,无论嫡庶,从幼时起便要学一身的文功武艺。上马骑射,下马读书,这是四百多年来帝都公卿对家族子弟代代的期盼。他也是学过骑射功夫的,箭艺也颇为出众。由人搀扶着下马车,是为了保持礼节的庄重。

    “郎君来了,今日是燃灯节。百姓都到了街上玩乐庆祝,外头的路只怕是不好走吧。”

    中庭里,一个鹅黄裙衫的姑娘恰好在此时迎了过来,随侍的婆子和侍女紧跟上来,不着痕迹替姑娘整理着身后因为走动而褶皱起来的裙幅,姑娘却不甚在意,一个转身,式样整齐的裙幅便又乱了。她生得样子温柔,一张鹅蛋脸,细长的远山眉,敷着淡淡的粉,妆容和衣饰无不恰到好处,一看便是那种养在深闺里,家教严范的贵女。

    宋芼朝她一拜,抬头微笑:“魏姑娘等久了吧,今日路上的确有很多百姓。我该早些出来的。”

    魏鹤卿对上男子的含笑的眼睛,脸颊不由得就是一红。她笑着摇头,鬓发间一枚薄如蝉翼的金丝发钿微微颤动。

    “没事的,平安到了就好,前些日子我去淮阳看完祖母,恰好碰上了四舅舅。他听不放心我一个人来这里,”魏鹤卿脸颊无端又红了一下,“所以跟着我一起来了,他在正庭里给你设了宴,要请你喝酒,你去见见他。”

    宋芼适时垂头,只是淡淡含笑听着。姑娘家隐晦的心事不能戳破,魏鹤卿会来青原镇,自然是来看他的。

    这也是公卿世家默认的规矩,世家大族注重脸面,成婚后轻易便不能和离。未婚的男女定亲之前,最好是要多见上几次,相处得长久些,才能摸清楚对方的脾气,若是等到成婚后才发觉对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毛病,那岂不是误了自己一生。

    “好,我这便去赴宴。”

    “我四舅舅是东宫御殿指挥使,不过你别觉得他是个武夫,就会很凶,其实他文采很好,酒量也很好。只是一会儿,若是他逼你喝酒,你得量力而为啊。”

    魏鹤卿不着痕迹在宋芼的身板上打量了几眼,觉得这玉人一样的郎君,恐怕喝上两三盏就要脸红了吧。其实不能喝酒也没什么。反正男人家喝了酒身上总是有味道的,带着酒臭的男子,总是比不上文雅清俊的郎君的。

    宋芼点头,静静听着她温柔的嘱咐。灯火下姑娘的面容带着奇异的温暖,他明白在这个时候最好说上一两句贴心的情话,才能在亲事还没定下来的时候,在她心里再替自己增加一些份量。

    但或许是吹了风的缘故,他的心还是紧紧揪着,好像刚刚坐在马车上时那样,让他没有说话的兴致。

    魏鹤卿又多说了几句,侍立在她背后的婆子几次清咳,都没拦住她温软的声音像调子一样在庭馆的门庭里回荡。过了许久,内庭的侍从又上来催促的时候,她才噤了声,用带着窘迫的眼觑着宋芼,“其实我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明白的。”宋芼淡淡道,语气很平淡。但魏鹤卿听着很高兴,她矜持地点了点头,眉间又藏着焦灼的期盼,“那么你去吧。”

    宋芼果真走下了门庭,走出几步,又恍然想起什么一样。

    “之前来信听你说,你喜欢点青坊的凤钗,出来的时候我捎了一盒。”他以眼神示意小僮。将青绸的锦盒捧到魏鹤卿面前。

    锦盒里的五只凤钗光彩夺目。看得出,送礼的人是用心挑选了的。魏鹤卿点了点头,亲手将锦盒接了过来。目送宋芼远去之后,她脸上的失落再也藏不住。

    “嬷嬷,你说宋家郎君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看了我的信,知道我喜欢点青坊的凤钗,却没看出来我好几次跟他暗示,想要他在燃灯节的时候送我灯。你说他到底······”到底用不用心呢?

    婆子有些迟疑,心疼地看了看魏鹤卿,口中宽慰道:“男子都是这样的,外面看着再秀雅,其实内里都粗笨的很,姑娘要是想让他做什么,下次不如直接跟他说,或者直接写明白吧。”

    魏鹤卿点头,闷闷将锦盒交给了侍女。那个紫衣的侍女结果锦盒,细细的眉毛揪成疙瘩。“不能吧,姑娘,其实前些日子帝都的人来信,说郎君他买了百里家的十二宫琉璃花灯,今日其实府衙里也有人递信儿,说郎君他是要······”

    “芷衣!”婆子喝止侍女,紫衣的侍女脸色煞白,低头不说话了。

    “嬷嬷!你让她说!”

    魏鹤卿正色,“芷衣,你说,郎君他本是要做什么的?”

    “他本来是将琉璃灯送给姑娘你的,却不知道怎么人到了,礼物却变成凤钗了。”芷衣捧着锦盒,低头嘟囔着。

    点青坊出产的凤钗固然华美动人,价值不菲。却是只要肯下重金,就能买得到的。而百里家一年只做十二盏琉璃花灯,有价无市。这里的轻重,谁都能掂量清楚。

    魏鹤卿也并不缺一盏琉璃花灯。她若是想要,求着在东宫做将军的四舅舅出面,也是能从百里家弄来一盏的。

    但自己主动求来的,终究是不如别人巴巴送到面前的。

    秋夜的冷风也吹得人心里寒津津的。魏鹤卿站在驿馆的门庭里,眼前一时是宋芼秀雅的面容,一时是初见时他在众人面前替她解围后的姿态。

    沉默了许久,她神色变得冷硬起来,对婆子道,:“嬷嬷。你去跟送宋芼来的车夫打探打探,问问他,宋芼在来的路上,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人。”

    婆子犹豫一番,想开口劝阻,但看着魏鹤卿漠然的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的李家院落里。李窈提着琉璃灯,一进门,就撞见了正在梨花树下收集露水的元岐。

    因为腿伤的缘故,元岐与帮他的治伤的张伯关系还算不错,两人见了面偶尔也能搭上几句话。张伯看元岐养在李家,整日没有事情做,就请他帮着医馆收集一些稀罕的药材。

    这一更时分树叶上的露水,就是一味。

    此时正是夜气刚刚才起来的时候,绵白色的雾气将小镇笼罩。青石地上长着刚刚冒出头的绿藓。

    元岐负手而立,站在梨花树下,默默出着神。

    他在想一些关于帝都的事情。

    他想这次出来也有段日子了,不知道清明殿的那个人知道他还活着的话,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没有按着他的期望死去,一定会让他很生气的吧。那个人毕竟是手掌天下大权的帝王。上辈子他回到东宫的时候,那个人就很生气。

    那个人很喜欢生气,对着他的时候总是生气。

    人一生气,脸色就会在一瞬间涨红,不管原来的脸是好看还是丑陋,沾上愤怒之后的五官就会变得暴戾起来,好像是兽苑里豢养的永远都吃不饱的豺狼一样,连瞳子里都会透出一股杀气。

    元岐摸了摸瓷盆内壁,摸到了湿乎乎的水汽。

    其实他就不会生气。

    因为他没有学过。李窈在他面前没生过气,她胆子很小,在他面前只会畏惧,伤心,还有很少一些时候,对着他的腿露出一点可怜来。

    他知道人只有遇见了比自己地位低微的东西才会觉得可怜。可是他并不讨厌她可怜他的眼神。相反,有时候他宁愿她可怜他,而不是害怕他。

    漫天的星斗都在闪烁,听到背后的声响,元岐转过了身。

    李窈将那盏琉璃灯往身后藏,然后才意识到是徒劳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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