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今早听见雀鸟在郎君的窗外鸣叫,飞走之后还留下了一根极长的尾羽,毛色鲜亮,是个很好的兆头。看来老天爷也知道郎君近来要有喜事临门,才派了雀鸟来恭贺您。”

    素淡安静的寝居内。所有的窗扇大开着。八月里荷叶还没凋敝,一汪碧绿就顺着敞开的窗扇倾泄过来。

    宋芼抬着双臂,任由身后的小僮替他整理衣袍的下摆,而后又在腰间替他系上了一枚白玉葫芦的玉坠。

    替他更衣的小僮很早之前就跟在他身边。替他打理好衣摆之后便立在一旁。

    “魏姑娘应该还要在青原镇待几日,郎君今日若是做完了正事,不如再往驿馆拜访她。昨晚的酒宴上,看来那位魏大人对郎君您很满意,两家的婚事,想必已经十拿九稳了。”

    “你今天的话似乎有些多。”

    宋芼淡淡扫了那小僮一眼,而后大步走出寝居,去往早就预定好要与李宴对谈的那间敞室。

    今日黎明时分,来自宛州寿王府的信件就由使者送到了青原镇府衙。

    派去李家将李宴接来的马车也一早出发。

    今日当着李宴的面,在青原镇册籍簿子勾去李家兄妹的名字,在寿王跟前,这件功劳便算是属于宋芼的了。

    小僮跟在他身后,料定刚才那一眼中并没有什么警告的意味。便微笑道:“我是替郎君您高兴。”

    锦衣的年轻人从水波潋滟的长廊旁走过,清瘦高挑的背影孤单又高绝。

    很多年来他一直以这样静默的姿态,从安远侯冷淡的目光和兄弟们轻蔑的眼神中走过。小僮看着他的背影,就想起他被安远侯夫人罚跪在落雪的长廊下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也是这个样子,挺直了脊梁跪在融化的雪泥里,忍受着过路仆人们异样的眼神。

    一个不受父亲宠爱的侯府庶子受到主母堪称是羞辱的打压,在他们这些奴仆的眼中也是件不应该的事。

    忍耐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到了反击的机会,只要能做成寿王交代的事情,再与东海魏家的千金定下婚约,有寿王和魏家两边对安远侯施压,距离安远侯世子的位置,就更近了一步。

    多年来的愿望有了实现的希望,想想也知道主人心里应该是很高兴的。

    宋芼一路始终沉默着,心里并没有小僮想象的那样高兴。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事情没做成之前,便不会去想之后的结果。心里做好了的,从来都是最坏的打算。

    因此,在小僮将他引入敞室,看见宽大的檀木桌案后,坐着的是那位昨夜在宴席上见过的东宫御殿指挥使魏大人的时候,宋芼也并不觉得如何惊奇。

    紫衣高冠的年轻将军端坐在桌案后,随意翻阅着那本一早预备好的青原镇籍册,眉目间还残留着昨夜狂饮后的酒色。

    宋芼朝着魏长元躬身一礼,“不知道大人此时前来,是为何事?”

    魏长元并未起身,他笑道:“我来,是因为你遇到了好事。”

    “好事?”

    魏长元点头,将那本籍册推到一旁,示意宋芼与他对坐。

    “我想请你办一件事情,事成之后我也不会亏待你。其实不久之前安远侯向陛下递了折子,请立府中的那位大公子为世子,宋郎君你应该很不甘心吧?”

    宋芼垂眼,敛去了眼中的神色。

    他的确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看来就算兄长平庸荒唐到那种地步,身为安远侯的父亲还是将侯府的前程押在了他身上。

    “我听说你今天要见一位客人。我希望你能以透漏珠税的罪名,将那位客人扣留住,送往驿馆,然后再派人,将他的妹妹也接到驿馆来。”

    魏长元定定看着宋芼。

    “只要你能做成这两件事,那么安远侯送去宫中的折子,我敢担保,陛下不会点头准许。而且,我还能保证,得到安远侯世子之位的人,一定会是宋郎君你。”

    不久之前,在急驰回驿馆的马车里,魏长元见到了那位身份尊贵且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客人。

    身为东宫侍臣,魏长元清楚在这场太子遇刺失踪的意外里,存在着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

    皇帝虽然在太子出生后就祭祀祖先,向天下百姓昭示了他大鏖储君的身份。

    可是这些年来他对待东宫的态度,实在暧昧。

    譬如此次,太子失踪,皇帝只是派出了使者搜寻他的踪迹,但并没有令人着力追查刺客的身份,还授意监管刺客的大理寺将东宫一派的侍臣排除在外,未尝没有替元凶遮掩的意思。

    这些事情不能往深了想。

    而魏长元明白自己是东宫的臣子,既然太子安然无恙地出现了,那对他而言就是一件好事。

    一丝不苟地执行太子之令,是他身为东宫侍臣的天职。

    “我不明白。”

    宋芼抬眼看着魏长元。

    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譬如昨夜还以魏家长辈身份,来请自己喝酒的男人今日为什么就换了面孔。

    譬如他派人去请李宴来府衙的事情本来是个秘密,不该有其他人知道。

    再譬如这个交易本身——用世子的位置,来换取他背弃与李宴的约定。对他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你不需要明白,这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我知道你来到青原镇是为了什么,现如今只要交出那对兄妹,你也不必再去讨好寿王。”

    魏长元看见宋芼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那双幽深的瞳子忽然放大。正如林中的野兽遭受天敌埋伏时的模样。

    宋芼停顿了许久,斟酌着言辞。

    “那么魏大人要我做这些,又是为了讨好谁?”

    他心里已经隐约浮现了答案,但是他所想到的那个人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还是那句话,你其实不必知道的。各为其主罢了。”魏长元低低道,他抚平了膝盖上衣帛的褶皱,“还需要犹豫吗?有些人的手中毕竟有连寿王也无法抗衡的权利,眼下只要你做这两件事,世子的位置转眼就到手了。”

    宋芼定定看着面前的魏长元。

    是啊,他有犹豫的权力吗?

    手握权柄的人,天生就有摆弄一切的能力。

    在他们眼中那些身份卑微的人还不如戏台上的的泥偶。

    看似有掌控自己命运的机会,殊不知只要那只云端上的手伸下来轻轻一拨,一切就全都乱了。

    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空,只能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推着走,去往既定的结局。

    宋芼起身,冲着魏长元躬身一拜。他拉开木门,对着小僮嘱咐:“去李家,将那位姑娘接来,就说她兄长被定了罪。已经被府衙的人给扣住了。”

    而后宋芼大步直出敞室。青衣文士本就在外头等着他。

    “郎君,派去接李宴的马车已经回来了。可是那位魏大人却忽然叫武士将马车驱往了驿馆!您看·······”

    “无妨的。你去拟一份告示,就说我师兄,”宋芼顿了一顿,想起那本被留在书房的青原镇册籍,叹了口气,“就说李宴因为透漏珠税而被青原府衙扣押,限期三个月。然后将告示交给魏大人。”

    那本籍册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

    青原驿馆前的两只灯笼换了颜色,明亮的红色喜字即便是黑夜里都能灼伤人的眼睛。

    马车在庭馆之前停下,黑衣的武士率先跳下车,而后退后一步,翼护着李宴下了马车。

    “郎君请跟我来。”

    等在那里的灰衣侍从在前头引路,两个武士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一副既是护卫也是威胁的架势。

    从莫名其妙被人挟持到此处起,就开始变得沉重的心,此刻犹如浸泡在海水中的棉布,因为吸透了苦涩的海水而变得沉重又阴冷。

    李宴没有说话,因为刚刚在马车上他已经问了许多次,但那两个武士谁也没有回答他。

    一直将他带到庭馆深处最偏僻的那座小楼时,侍从才冲着他俯了俯身。

    “进去吧,郎君。”

    “是宋芼要你们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侍从摇头。

    “不是,宋芼背弃了和郎君你的约定,还给你扣上了一道罪名,不过不要紧,福祸相依,这算不得是一件坏事。”

    侍从的表情透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意味。

    李宴觉得自己的右眼皮开始跳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中弥漫开来。

    忽然间起了风,小楼前一棵已经褪成桔色的椿树上,有不少枯黄的树叶随风悠悠飘落。

    他看见侍从那张算不上冷漠的脸上,忽然挤出一个谄媚的微笑。

    侍从压低了声音:“吩咐我将您带来这里的是一位贵人,而您的妹妹就要嫁给那位贵人了。日后青云自从脚底起,若是今日我有什么怠慢了的地方,还请您不要介怀。”

    *

    两名黑衣武士在侍从的安排下,守在小楼门前的时候。东宫御殿指挥使魏长元已经命人将驿馆中最大的一座楼馆装饰好了。

    水色的红绸铺满了亭堂内室的每个角落,铺天盖地都是灼目的红。

    隔座的过道上有来来往往的侍女往内堂中递送瓜果糖子一类的杂物,俨然是民间娶亲的摆设。只是因为缺了锣儿鼓儿的吹打声,寂静到只余人声来往的庭馆,反倒透出一股不伦不类的荒唐来。

    溶溶日光下,魏长元看见已经换了一身锦衣的青年,急忙迎了上去。

    他跟在青年身后不远不见的位置,发觉就算是到了现在。青年的脸上也还是透着一股焦躁的意味,他懒洋洋打量着面前这座楼阁,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厌烦。

    “她肯跟着你们过来吗?”

    魏长元低垂着头,“开始是不肯的,但是派去的人拿出了她兄长定罪的文书,便肯了。如今人已经安置在了里头,只是殿下若是想直接进去,还是有些不妥的。”

    魏长元在不久之前,将李窈下马车时,曾远远与她打过一个照面。

    本来以为不过是个边地小镇的姑娘,就算姿色出众到能引得太子动心的地步,行止气度上也会露出点粗鄙之态。却没想到那个姑娘有那样的一双眼,仔细看了都让人害怕,觉得里头好像藏了什么东西一般。不敢深究。

    其实他觉得那个姑娘的眼神看起来有些熟悉,多看几眼,便能觉察出那双眼睛冷冷看人的样子,其实与太子殿下是有些相似的。

    “为什么不妥?难道她会吃了我吗?”

    元岐笑吟吟侧头,眼中泛起淡淡的冷光。看起来真是与方才那个姑娘的眼神如出一人。一时间竟叫人分不出到底是谁像谁。

    魏长元垂下头,“臣等不敢强行搜查那姑娘的身,所以怕她身上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若是伤到了殿下,只怕往死难辞其咎。”

    元岐摇了摇头,笑容中多了一点得意。

    “派去的是宋芼的侍从吗?”

    魏长元点头,“一切如殿下吩咐,是以宋芼的名义将她接过来的。”

    “那么如果她真的带了不该带的东西。也不是给我预备的。”

    魏长元听见元岐抛下这么一句藏着雀跃的话,而后他脚步一转,便从容地走向了被重锦包围的楼馆中。

    *

    李窈身上的确藏了一把匕首,是原前备在院子里,拿来开蚌壳的刀。

    此刻端坐在正堂内室里,唯有怀中这把冰冷的利器能带来一点安全感。

    她坐在那里,隔着厚重的木门听见外头隐约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其实看见那个一直陪在宋芼身边的小僮时,李窈着实恍惚了一阵。她差点自己是又回到了上辈子,回到了身为宋芼妾侍的时候。

    被宋芼接回府的那天也是这样。

    轻车简从,她拎着一个草草收拾好的包袱,在那个小僮略显冷漠的眼神中坐进了宋芼派来的马车,从此就再也没能回到青原。

    其实她不是不恨的,只是觉得如果能在一切都没有开始之前,救下兄长,那么她也不是不能原谅曾经发生过的那一切。

    被人当作玩偶般戏弄把玩的滋味,和被人当作傻瓜利用其实也不差什么。

    而今一切都好像是回到了原点,阿兄还是被人扣上了透漏珠税的罪名,她还是被宋芼派来的人接到了驿馆。

    唯一不同的便是她也不能忍受自己重蹈覆辙,如今只是想想这满室的红是为了什么而预备的,她浑身上下都要起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就又走到了这一步呢?

    明明这一次她连话都没跟宋芼说几句,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唯一多做的便是在灯市上接下了那盏灯。

    李窈并不觉得自己在宋芼眼中是值得不惜一切代价去攫取占有的女人,他那样的人看似琉璃心肠,实则眼中看到的只有名利,只有世子的位置。其余什么都没有。

    可是不是宋芼,还能有谁呢?

    李窈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那把匕首,静静等着门外人的到来。

    而今思绪混沌一片,心倒因此沉静下来,她想走到这一步其实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走前世的老路,只要见到了宋芼的那一刻她能将曾经救过那个人的事情说出来,再慢慢与他周旋就是。

    元岐——

    满目火一般的红色中。李窈忽然想起过去,那个时候在重明宫里,她常常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回忆嫁给宋芼的那个晚上。

    最开始的时候,像是孩童偷尝着一颗窃取来的蜜饯那样,只是偶尔偷偷回想一下,都觉得有莫大的甜蜜和幸福从记忆中奔涌而来,好像只是凭借记忆就能支撑着走下去。后来就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回忆与宋芼相处的时日,目的都变成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可惜往昔的记忆还是日渐衰退。

    李窈听见了几不可闻的开门声,而后她的身后响起软履踢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脚步声听起来十分陌生。

    她垂下头轻轻看着面前的桌案,桌案上摊开的包裹里是那枚费了很大力气才做出来的菩珠。

    她的长发漆黑如云,一缕缕顺着白皙柔软的脖颈垂落下来。如玉的脖颈此刻如凋谢的海棠花枝一样弯折着,透着一股无辜和可怜的意味。

    南地的裙衫掐腰的式样其实意外地适合她。比起重明宫里那些繁杂沉重,将人裹得像糖面娃娃的宫装锦袍,单薄而简单的裙衫套在她身上就足够好看。

    隔着一张帷幔,元岐停下脚步,打量着端坐在低矮桌案前那个姑娘的背影。心里暗藏在焦躁才算暂且平息下来。

    他心想以后回到帝都的时候,便要叫织锦司的人仿照南地的样式给她做衣裳。只是颜色要鲜亮些,明快些。

    这几个月他已经看腻了那些颜色沉淡的裙衫。

    想起从前是如何替她选好裙衫,簪钗,衣饰,看着她全身上下都烙印着属于他的印迹的时候,便觉得眼前的日子真是难熬,真是连做梦都会想要回到从前。

    幸好属于他的,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她口中的所谓的偿所愿,万事如意,也不过如此了。

    掀开那层薄薄的纱帐,元岐踏前一步,声音很轻很轻。

    “窈娘。”

    顺着背后那道声音回望过去,坐着的人与掀起纱帐的人就此对视。那一个瞬间被拉扯地极为漫长。

    李窈只觉得自己好像是陷入了一个梦。

    她看见元岐负手而立,一身重锦的衣袍,翩翩走来时,含笑的脸让人恨得牙痒痒。

    “看见是我,不是宋芼。你高不高兴?”

新书推荐: 去让一颗星闪耀 [庆余年]不记年 穿越后为回地球卷成联盟元帅 杀穿末世从被动进化开始 无神论1:前朝天子本朝臣 五界福缘录 天机阁之白骨无鸣 拾穗衔草 天机怎么能不泄露? 穿进修仙文靠美食治愈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