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前世自宋园而起的那场梦,到了现在,终究是还没有醒来。

    李窈一时间,就分不清楚此刻她到底是身在何处。是在安远侯府的那座宋园里,还是在宫墙森森的重明宫。

    元岐走近了,在她对首坐下。换去了借来的布袍,他一身锦袍上纹着暗金的祥云纹路,帛布绵软随身,衬得他肩宽而阔,背对着窗外天光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上辈子李窈没有越过这座山,这辈子也还是落在了他手里。

    她坐在那里,过了很久回过神,没有回答他,反而道:“殿下一直都没忘记,是吗?”

    其实这话是不用问出口的,因为李窈心里有答案。

    知晓她与宋芼有过那样的过往,还能利用这段往事,来与她开这么一个并不可笑的玩笑的,也就只有与她一样,同是从上辈子回来的元岐罢了。

    元岐见她眉眼间寂寂的,分不出是喜怒,方才那点得偿所愿的高兴也就散去不少。

    他捏过那只莹润的菩珠,握在掌中慢慢把玩,眼底沁出一点冷色,逆着天光的脸庞越发峻刻深沉。换了一身衣袍,高位之人不怒而威的气质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他的旧伤早已经痊愈,如今不同从前,一双腿算是保全,又重新将她带回身边,坐在那里的时候只觉得志得意满,世间再没有事情能难得住他。

    “是又如何。”

    “所以,那天晚上在庙里你就认出我了······”

    李窈低低道。

    那夜在海神庙的狭缝中,那双透出浓浓漠然的鸦青色的眼睛又在眼前闪过。

    难怪一见了她便扑上来,又是要杀又是胡言乱语的,却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是她以为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元岐静静坐在李窈对面,眼看着她眼中渐渐涌出泪光来,心里不知怎么就是一沉。也不想再跟她玩些装痴办傻的把戏。翘起唇角,含了笑重复道。

    “是又如何。”

    “所以这几个月里你藏身我家,装成什么都不记得的书生,看着我对你卖好,又故意做出那种样子来戏弄我,也是因为你仍旧将我当个笑话看?!”

    藏在袖中的手掐紧了,修建得宜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李窈却浑然不觉,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元岐,看着一张矮案后的身影在泪光中模糊起来,锦袍边上暗金色的绣纹因为借了天光的缘故,便在他身上氤氲出朦胧一层彩光。

    此刻两人不过隔着一臂之距,可在李窈心里,眼前这个人却与自己有千里万里之遥。哪怕他身体里的那道魂魄与自己一样,也是从上辈子回转而来的,却只是加重了她心中的疏远之感而已。

    或许曾经的某个瞬间,她心里有过他,但那些事情终究过去了。她也说服自己忘记了。

    但他偏偏在她以为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之时,撕去了所有的伪装,与她开了这么一个玩笑,就好像上天注定看不得她得偿所愿,硬是要将她带到这个人身边。

    李窈心想还是她又回到了前世的境地,还是要待在这个人身边,被他当作玩物般把玩。

    眼眶中的泪花逐渐汇聚,长而卷翘的睫毛终究是不堪重负,垂眼一眨,滚珠一样的泪水就连成了线,顺着苍白的腮边滚落在檀木的桌案上。

    啪嗒一声。

    如用在火上浇了一桶热油,元岐心中本来熄灭的火,因她这两行泪,又轰然冒起,一下就烧到了四肢百骸。

    他心想自己终究是因为她知道了何为愤怒,何为不甘。

    所谓不甘,便是心里好像被千万只毒虫咬出了一道口子,越是看到她脸上那副哀怜悲伤的神情,那道口子便破损地越发厉害,似乎是那些藏里头的毒虫又开始无止境的繁衍,直至将他心上的肉全数咬光才算完结。

    而所谓怒火,便是如同此刻这般,一颗生了伤口的心像是在油锅里游泳,里里外外都被炸了个酥脆。

    元岐握紧了那枚菩珠,珠壳里衣绘细致,顾盼如飞的神像本是他用心画了来讨好她的。

    他收敛了所有的神情,又变回了那副生而有之的,浸满冷漠的脸。端正了身子,自上而下瞧着李窈的脸,声音漫不经心,带着一股倨傲。

    “是,又如何。”

    李窈因为元岐这三次同样的回话,猛地抬起头来。

    她抬臂擦去脸上泪珠,红着眼睛看向元岐。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久未揉油,早就干涩发沉,一拉满就要断裂的弓弦。可照着元岐看了两眼,李窈又颓然下来,退开一步,朝着元岐俯身拜了下去。

    她深深拜倒在那里,额头枕在交叠地双手上,方才还盈满泪水的眼眶,此刻竟然已经干涸,只剩下一点酸楚的胀痛。

    “殿下,既有两辈子的缘分,今日不妨就把话说清楚了。我上辈子来到殿下的身边,心中既不情愿,也不高兴。在重明宫中的三年,日子就如用水煎火煮般。起初,我并不愿意服侍殿下,您心里也是知道的。一开始是因为我心里还有宋芼。而后,我还是不愿意,却不再是因为他。”

    李窈没有抬头,就拜倒在那里,眼前只有一片昏花的黑暗,心中倒再清醒不过。

    “后来我不愿意服侍殿下,是因为我心里明白,在殿下心中,我不过是您一时兴起,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女人。就算再喜欢,再想得到,时间长了,兴致总会淡了的。更何况······”

    李窈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终于说到最想对元岐说的。

    她敛袖起身,定定看着元岐。

    “我与殿下本来就是不同的人。论身份地位,殿下是帝朝太子,日后的大鏖天子,生来尊贵又手握无上权柄,日后必定是要开疆拓土,整顿元氏皇朝,名流史册的。而我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为青原镇罪人之后,连一般的平民都赶不上。百姓家娶妻嫁女,也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我如此身份,不敢高攀殿下。”

    元岐起初还安然听着,后来就移靠在桌案上,以手托腮,听到此处,掀起眼皮冷冷看过来。

    “可我偏要你高攀。”

    李窈心中一堵,牙根都咬得疼了。她缓了一缓,吐出胸中被搅起来的郁气,垂眼不看元岐的脸,继续道。

    “其次,我与殿下的志趣更没有什么相投的地方。我从小就只学了几个字。既不擅丹青之道,也不通骑射之术,待在殿下身边也只是个花瓶摆设,重明宫中那三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殿下也应该没忘记。”

    元岐又哼了一哼,心想自己将那三年光阴记在心里,时时回味,又怎么可能忘记。可她话里话外,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您,没有一句不是在推拒,令他心火越发烧得旺盛。

    他心里不高兴,面上却不显。反而露出一丝笑来,应道:“哦,我没忘记。我便当你是个花瓶摆设,可是我天生便喜欢打量摆设。看了三年也没看厌,如今还想要继续看。”

    这便是与刚刚那几句“是又如何”一样赌气的话。

    李窈的眼睛又酸楚起来,直直望着元岐,心中像是被好几个人死死揪住一样,一阵一阵地泛起疼。

    她过了很久又叹了一口气。微笑道:“元岐,上辈子我听信他人的话,给你喂毒下药,虽然是被人蒙骗了的,可是我对你未必没有杀心,你心里,就不恨我吗?”

    元岐心中一怔。

    他怔住倒不是因为什么恨意,而是因为她终于改了口,不再唤他“殿下”。其实这几个月待在青原镇,听惯了她一声一声郎君,再听到她说什么尊称,就像是被当面阴阳怪气一般。

    元岐心中松快许多,笑容也越发暖融。他轻轻挑起下巴,露出些许骄矜之色。

    “恨也恨过,可重明宫中的事情,自始至终都没瞒得住我。而这次,我手里有你阿兄。你明白吗,窈娘,我一定是要将你留下来的。这辈子你若还是学不乖,那我在你手下受多少伤,必定是要十倍百倍,还给你兄长的。”

    他伸手过去,也不管李窈愿意不愿意,就将她的手扣住,用力捏在手中,看似是在把玩,实则掌下用力,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揉碎。

    “上辈子就是用这只手给我喂药的吧,从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可你今日要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倔着骨头不肯低头,就别怪我在你兄长身上用刑,他那笔字写得不错,从容清淡,有大家之风。只是不知,若是手指断了再给续上,还能不能写出那么一笔字来。”

    “元岐!”

    李窈抽手回来,喝了一声,手指痛过之后,就是随之而来的委屈和怨憎。

    她也不知道自己对着这个人要委屈什么,怨憎什么,只知道自己终究是又被惹哭了。

    这一次她不想再当着他的面流泪,就睁大了眼与他对峙。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愿意再待在你身边,与其日后相互折磨,倒不如今日一别两宽。算我求你,我求求你,就是看在这两辈子的缘分上,看在这辈子我保全你双腿的份上,你放过我和我阿兄吧。”

    元岐的手里已经空了,他垂头,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行。”

    “你到底讲不讲道理!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你还是东宫储君!”

    李窈一怔,再也压抑不住怒气,她咬紧了牙,脸颊猛地涨红,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涌了上来。再也不想讲什么礼法规矩,只想一口将面前这个人咬死才算完。

    “道理?”元岐只瞧见她一张红润细腻的容颜,忍不住轻笑起来,“你既然知道孤是储君,便该明白,强权之下,并无道理可言。孤是太子,便是天子之下第一人,想要什么,不拿到手里。便永远不会罢休。”

    李窈不说话了。

    掀起眼皮凝视元岐的神态,倒与他有几分相似。

    两个人坐在一起面对着面,倒像是照镜子一样。可惜两人谁也看不见自己的神态,只能看见对面那个人固执的要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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