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里走到诊室的那段路并不长，但金蕴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她满脑子都是宋玄相来的那场大火的视频、消防员们疲惫得地为床天为被却还躺得规整的照片，仿佛可以看到大火熊熊燃烧时一个个救火的身影，设想着宋玄相拼命扑火的样子。一股“人人都在努力做着自己，而她却迷失自己浪费了无数时间来躺平”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但她庆幸，现在才25岁，重新开始，还不晚。
第一次在这样的医院里坐这样的诊室，她很陌生，手轻轻触碰着上着油光发亮的深胡桃色的实木桌，更觉得陌生了。
但她对坐诊并不陌生。
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跟着罗道长背着药箱游走在乡间，偶尔会借当地村民的老旧的桌子做诊桌，有时，找不到桌子，就就地取材，搭一个，不管条件怎么简陋，那个时候来的人都是排着队的，络绎不绝。
那也是她记忆里最单纯快乐的时光——那种看着一个个相信他们的村民们用最低的成本摆脱了病痛，得到了满足。罗道长从他们治愈中得到了满足，而她，从他们的身上，尤其是罗道长的满足中，得到了满足。
不像现在……
诊室大而空荡，每一处都是模式化的搭建，靠门的一边还有一张可以拉上帘子的单人架子床，方便医生给病人做一些身体检查。
但！
门外的人络绎不绝，没有一个人进来。
“师傅……”花妍愁哈哈地滑动着手机，“别人的号子都快被抢光了，咱们这里，还一个人都没有……”
那两天之后，花妍仿佛忘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能说能笑，面对许源的时候也好似没事发生。
显然，她在她的人生里演着平安喜乐。
平和地看她一眼，金蕴并不戳破：“我之前在网上看到有一个医馆外的对联是这么写的：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曾经，她跟着罗道长走医的那些日子，有时一路遇不着几个病人，罗道长转一转就带着她进城买零嘴去，她是更高兴的。
她瞧着，那个时候的罗道长似乎也更高兴一些？
花妍还是不安心。
她是学市场营销的，这种情况，就相当于没有客源，怎么营销啊？
“不行。明明有受众群体，只是没人看到你！”她站起来往外走，“我去给你吆喝几声，再不济，凭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也能给你劝几个进来。”
“你别……”金蕴试图阻止她，但她已经大步走出诊室……
想了想，这是医院，可不是商场，不是听她几句话就会愿意来尝试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凭那张嘴把人劝进来了，自己也有兜底的实力。于是，金蕴也就随手掏出卷在兜里的书册翻看，随她去了。
没看几分钟，听到门口嚷嚷。她闻声抬头，竟看到花妍真拉了一个人进来。
花妍又说又笑，一脸马上要成单的得意劲儿……
金蕴只瞥了一眼，就把视线转到了来人的身上。
中医和道医都讲究望闻问切，西医不切，但也要望闻问。
望在第一，所以，看到病人的第一眼，就已经进入了诊疗。
来人看着三十出头的样子，面色萎黄，鼻头微微发红，两侧鼻翼的颜色倒是正常，眉毛往上至发际线三分之一的部分皮肤颜色略有不同，除了少许横纹外，还有几条竖纹。双眼无神，两臂没劲地垂搭，脚步虚浮，整个就精气神亏得只剩气了。
她在看病人的时候，病人也顺着花妍所指看向了她，不由得顿步：“这就是你说的很厉害的医生？这……”
病人的话有未尽之意，但无非就是她怎么这么年轻，头发怎么还是黑的这一类的。
再不济，就是把她当骗子怀疑了。
金蕴不以为意，口罩遮住了她淡笑的表情，出口温和：“你最近睡不好吧？”
花妍反应快，马上看着病人重复了一遍：“金医生问你是不是最近睡不好。”
病人看着金蕴没有回答，但没有再要往后退的意思了。
金蕴又问：“是不是有些焦虑，工作压力大？”
“是……”病人迟疑一下，还是答了，“不过，人到中年，哪有压力不大的？”
她腼腆地笑了一下：“我不是来看心理医生的。”
花妍笑容僵硬，内心嗷嗷大叫：我的师傅啊，人家是来看中医的！中医！
金蕴面色不变，连语气的平稳都和之前一般无二：“我知道，你食欲不振、提不起精神、容易疲劳有多久了？”
这话一出来，花妍把嘴张大成“O”型。
病人疑惑地看向花妍。
花妍立马摆手解释：“我可没说啊，我刚才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知道的，我没打电话也没发短信，只是看你的号子排那么后面，起码要排到十一二点去了，再要做检查可能都来不及了，还不如来金医生这里看看呢。要是你觉得看不对，大不了就是不挂号咯……”
嗯？没挂号的？
金蕴疑惑地瞥一眼花妍。
她跟着罗道长走医惯了，也不觉得挂号有什么重要的，只要有秩序排着队来就行了，不过……她好像记得谁和她说过，医院里要先挂号再看病？花妍这是……给她去挖了别人家的病人过来？
不过，这都是小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这位女病患已经接受了她的望诊出来的结论，走到她桌边坐下了。
医者，治病为本。
女病人防备心依旧：“我先说好，你要是给我开一大堆药，一大堆检查，我可不做。你这小姑娘，大学还没毕业吧？有二十岁了没有？”
这人眼睛真毒！两点都说准了！
金蕴不由得多瞥她一眼：“我学医都二十多年了，拿到行医资格十五年了。”
女病人肃然起敬：“看着不像啊……”
“女孩子嘛，最好的状态是能年年看着像十八岁，对不对？”看女病人笑着点头，诊室气氛放松下来，金蕴示意花妍关门，一指桌上放着的脉枕对病人道，“把手放上来。”
“啊……”女病人诧异了一下，“小小年纪，竟然会号脉啊……”
“……”金蕴满头黑线，再次提醒她，“我五岁就会了。”
“好！好好……”她还想说什么，金蕴却严肃起来，“别说话，别激动。”
人的情绪会影响脉象，她刚才激动的那一下，脉象猛地一变。
病人疑惑地看着金蕴，明明看着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怎么给她一种老中医的感觉，她不自觉地，就愿意听话照行？
号完左手，金蕴又让她抬上右手，好好地号了一阵，才收手。
看她眉头微沉，不如之前进来时嘻笑的样子，病人不安地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得绝症了？”
金蕴没答，反而拨开她的眼皮检查片刻，而后道：“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胎薄而黄。”看完舌头后，她点头，“可以了。你这情况有多久了？三个月以上？”
病人缩回舌头，马上回答：“四个多月了，不对，五个多月了，一开始是觉得好累，总是想休息，不过那个时候觉得还好，因为确实工作量大，累到了，就想着放个假休息一下就能恢复。后来感冒了一下，休息了一个月，一点没好，还严重了。”
细心听着到这里，金蕴点头，又问：“除了疲累，还有什么不舒服。各方面都说一说。”
“哎哟！你这医生虽然看着年轻，但是不急躁，问得仔细啊！”病人惊叹。
金蕴依旧声音平稳，语气放松：“师傅教得好。”
她可是罗道长言传身教出来的！
也不知道罗道长要是知道她第一天坐到这样诊室里给人看病就被夸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当初罗道长被人夸问得仔细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得平和：“给人看病，马虎不得，当然得仔细些。”
对啊，给人看病，马虎不得！
金蕴收了神思，又问对她竖起大拇指的病人：“还有什么不舒服？吃东西还行吗？”
这下，病人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噼啦啦地把情况都倒了出来：“还有身上疼，骨头疼，肉也疼。吃东西也不行，完全没胃口，饿，吃又吃不下，吃一点点就觉得闷闷的，胀胀的，难受。睡也睡不好，全身都没劲，脑袋里抽抽的……”
金蕴仔细听着。
她说了好几分钟后，终于收尾了，情绪低落下去：“好几次，我都以为我要死了……胃镜啊，幽门螺旋杆菌啊……各种检查都做了，没问题，家人同事朋友都不相信我病了，觉得我偷懒……矫情……可是我真的不舒服啊……”
说到最后，她委屈得几乎要哭了。
“不是绝症，压力太大，累狠了。但得治。”说着，金蕴按了按她的胳膊，“疼吗？”
“不疼，现在哪里都不疼。”病人的情绪略微上扬，“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疼，没得规律。”
金蕴又按了按她的胸骨尖下：“疼吗？”
病人：“不疼。”
金蕴的手指往下移三寸，按在贴近上腹的位置。
还不等她问，病人就回答：“疼，这里有点疼。”
金蕴又问：“是哪种疼？烧疼？赤疼？胀疼？闷疼？”
病人：“有点闷有点胀。一点点……”
几轮问诊下来，金蕴心里有数，提笔就往病历本上写上药方，递给病人：“按这个方子先去抓药，吃个七天，再来看。”
“这……”病人懵懵的，看着她，不说话。
察觉到不对劲，金蕴也疑惑地抬头，瞥一眼病人，又瞥一眼花妍，疑惑地翻看前面的病历，这才想起来，这些医院里坐诊，是要按他们的规矩记录病例的，而不是像她跟着罗师傅走医那样，每天看完病，回去再记录病例……
不过方式和内容大同小异。
让她奇怪的是，怎么有些人会写药方，有些人只是写个药方名加上“加减”两个字？
好像也没有那么死的标准？
参考前面的病例记录情况，她面不改色地把病人讲述的病情和自己检查的结果记录下来，在最后写下“疲劳综合征”几个字，又把病例本递给病人。
病人憋红了脸：“那个……是让我去外面的药店抓药吗？”
金蕴：“？？？”
瞧着不对劲，花妍一看一个不吱声，悄眯眯地退出拦住了个路过的护士。
病人为难道：“医院的药放心点，我有医保，直接在医院拿药其实更便宜。”
金蕴：“？？？”
走进来的护士，头上的护士帽有一根蓝色的横线，一听她这话，就笑了：“金医生，你要在电脑里录入药方，她才能去药房里拿药的。”
“……”金蕴还真不知道。
她自己就懂医，有什么不舒服，自己给自己用药，看花妍一脸懵的样子，显然也是很少进医院的……
不懂就问，金蕴移动鼠标：“我在电脑里能看到她的资料信息吗？”
护士走近金蕴，笑道：“对啊，她挂了你的号，你就能看到她的资料信息，直接在里面开药。”
挂号？！
金蕴和花妍齐刷刷看向病人。
病人连忙站起来，一脸尴尬：“我……我这就去挂号！”
护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