毽舞

    徐嬷嬷与蕊儿到王府时已近傍晚。兰湫刚沐浴完毕,坐在镜奁旁,一头乌黑如漆的长发小瀑布似的流泻在背后,两个婢女各拿一条长帕子,正在为她擦拭发上的水渍。

    听见脚步声,她骤然转头,与二仆对个正着。她面色闪过一丝微妙,又转了笑意道:“赵管家说早让人去接了,你们可碰见了?”

    蕊儿忙道:“公主放心,奴婢们遇上了王府的人,只是收拾些公主的行李,才耽误了片刻。”

    兰湫点点头,又定睛去瞧徐嬷嬷的脸色。蕊儿就罢了,徐嬷嬷自她出生就侍奉她,十多年无微不至,两人明面上是主仆,实际当真和母女差不多。她这次瞒着她留信离开,难免叫她替她担忧悬心。

    她自知理亏,遣了两个婢女下去,上前将那长帕子直接塞到徐嬷嬷手中,带了几分撒娇道:“王府的人一向不伺候我近身事的,头发擦了半天也不干,还是嬷嬷替我擦吧。”

    她这样说了,徐嬷嬷只得接过帕子,待她在镜奁前坐好,替她将头发一簇簇轻轻揉捏擦干。蕊儿心知肚明,置好了一应物品,便拿了茶壶出去,只留她二人在屋里。

    徐嬷嬷一贯持重,这会儿一直做着手头事,也没有张口的意思。兰湫心虚得更厉害,只得先打破沉默:“我知道我不该擅作主张一个人跑出来,嬷嬷别生我的气……”

    “老奴没有生气,”徐嬷嬷语气恭谨如常,听不出太多情绪,“老奴只是担心公主私自上路,遇到什么危险……后来遇上王府的人,知道公主平安到了,也就放心了。”

    “那你怎么进来到现在,也不同我说句话?”

    徐嬷嬷手头一滞,神色终于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老奴……不知该同公主说什么……”

    自走进王府,看见下人们搬了许多东西去公主寝殿,她心中已隐隐有预感。方才踏入殿中,她一眼环视,发现寝殿的桌案、小几、衣架甚至妆奁旁,多了好些不属于兰湫的东西,再看她湿着满头秀发坐在镜前,一切预想完全得到验证。

    她知道这种心境无甚道理,兰湫与宣王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彼此的关系在去年的云州就该落定。可当她意识到这种事实时,还是无可避免地难受,仿佛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女儿的喜辇消失在远方,想追上去再握一握她的手,却是不能了。

    “嬷嬷在想什么?”兰湫不知她心中感慨,见她握着自己的头发出神,只得又唤她一声。

    “没什么,”徐嬷嬷回神,望着她白皙清秀的脸,迟疑着问道:“殿下……待公主好吗?”

    “嗯,他一向待我好的,”兰湫以为徐嬷嬷担心他二人还在为贺玉心的事置气,不好意思道,“前几日……只是有些误会,嬷嬷别担心,殿下他待我的心意并未变过……”

    “那公主与殿下一处,他……可体贴么?公主觉得欢喜么?”

    兰湫微微一怔,方才意识到她问的什么,脸登时烧起来,“嬷嬷怎么问这个……”她赧然撇过脸,想了想,又拾起目光认真望她,“嬷嬷,他很温柔……我心里欢喜的,真心欢喜……”

    她满脸红晕,那般情愫骗不了人。徐嬷嬷心中一叹,说不出是轻松多些还是怅然多些,只好继续给她擦头发,再拿木梳自上而下梳理平顺。

    两人各自缄默了一晌,才听徐嬷嬷又道:“老奴看殿下的东西也搬过来了些,以后殿下可是要住到这边来?”

    “嗯,他说怕我住不惯他的寝殿,还是他搬过来的好,”兰湫悄然盯着徐嬷嬷的表情,又添了一句,“不过那边离书房近,也留着呢。”

    “殿下的确疼惜公主,”徐嬷嬷轻轻替她把长发绾上去,用簪子别住,“只是往后二人同寝,难免要互相迁就些,再不比公主一人了。”

    兰湫点头应了,表情有一丝轻松。往昔一向都是他迁就她更多,如今二人更比从前亲密,她对未来的憧憬自然多过忧虑。

    待殿中各处完全整理毕,天已擦黑。殿中点起亮堂堂的烛火,兰湫拿了本书随意翻着,徐嬷嬷将热茶放在她手边,又挪了盏九枝灯台到她近旁。

    刚要出去,已听蕊儿在外禀告:“殿下来了。”

    房门被推开,兰子忱走了进来,正与徐嬷嬷对个照面。对这位悉心照顾兰湫多年的老仆,他一直保持恰到好处的尊敬与客气,并不把她当普通奴仆看,徐嬷嬷对他也一向恭敬有礼。可今天不知怎的,他敏锐觉察到她看他的眼光带着审度的意味,与平日似有不同。

    “徐嬷嬷到了,路上可还顺利?”虽为主君,他还是被她看得有些紧张,不禁开口寒暄了一句。

    “承蒙殿下惦念,老奴一路无虞,”徐嬷嬷与他如常行礼,又像特地强调一般,“殿下的安排一贯周到。”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他心中立时滚过一丝微妙的惶惑,不过徐嬷嬷没给他多琢磨的机会,对二人再行一礼,谦恭退了出去。

    “你怎么了?”兰湫并未瞧见二人短兵相接的一瞬,见他似有些局促站在原地,不由疑惑。

    “没什么,”兰子忱略自嘲一笑,上前在她身边落座,“徐嬷嬷回来,可对你说了什么?有没有埋怨我?”

    “是我瞒着她偷跑出来的,她埋怨你做什么?”她不解。

    兰子忱轻轻摇头。徐嬷嬷的想法,他多少猜得出一些。当年他去贺家迎亲时,沐瑶的母亲也曾握着女儿的手泣不成声,迟迟不送她出阁,险些耽搁了吉时。那时他还年轻,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妻家眼中的洪水猛兽,直到过了多年,他才逐渐明白母女间那种复杂微妙的不舍。徐嬷嬷若把兰湫当女儿爱护,对于今日种种,心中自然百味驳杂。

    “她待你比亲生女儿更用心,你却撇下她来寻我,她心里难免失落,对我有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嬷嬷一向对你欣赏有佳,怎会怨怼你?”兰湫兀自一叹,“她还是怪我,觉得我信不过她,才瞒着她……”

    “不会的,”他缓声安慰,“她那么疼你,怪谁也不会怪你。这种心情,等哪日你做了娘有了女儿,就知道了……”

    这话太引人浮想,兰湫脸上一臊,皱眉道:“你又瞎说什么……”

    “怎么是瞎说?”他一脸坦然,“这难道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我才不想……”她红着脸,故作嫌恶地撇过头继续看书,又忍不住揶揄:“你不是方才在看奏呈么?这么快看完了?”

    “看了两折,实在看不进,明日再看吧。”

    “啧啧,堂堂宣王一向勤于政务的,现在居然也学会偷懒了?”

    灼烈的气息立刻靠过来,“我为何看不进奏呈,公主不该最清楚?”

    她警铃大作,连忙拿书挡在二人之间:“今日不可了,要节制……”

    不想手中的书被他轻轻巧巧抽走,连带发间的簪子也被拿下,她连人带着一头长发尽数落到他怀中。

    “谁让你总招我?”

    真不讲理啊,她无处躲藏,只得拿眼角瞪他,好死不死道:“纵欲过度,你也不怕气虚体亏,早生华发?”

    气虚体亏,早生华发?

    这话可真是触了他逆鳞,他直将她卷入帐中,一勾手下了帐帘。

    “公主不若试试,本王会不会气虚体亏,早生华发……”

    “兰子忱……你松手……唔……”

    -------------------------------------

    节制是不可能节制的,君不见草原的野马一旦脱了缰,再想拉回来却比登天更难。兰湫回府后这几日,充分体会到这句古语的深刻精妙之处。那些分不清清晨还是傍晚的时辰,在抵死缠绵后的淡淡倦意里,她偶尔会回想起当年关于身边此人的种种离奇传言,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约莫过了十日,宗□□派人传话,收贺玉心为义女之事已办妥,其名将入皇室宗谱,封为安阳郡主,司礼依制卜好了行礼的吉日。

    宗室收女自有一套仪制,贺玉心要先去宗庙祭拜,然后回府叩拜兰子忱夫妇二人,认为义父母,两人再赏赐一份礼物,才算礼成。兰湫既为宣王妃,按辈分玉心当拜她为义母,可二人只差一岁,这声义母莫说叫的人不自在,听的人也难以纳受。所以到了吉日那天,当贺玉心第一次入正厅给二人行了正式拜礼、正要唤义父义母时,兰湫手疾眼快止了她,让她随旁人一般,唤自己公主就是。

    贺玉心一脸懵,只得求助似的看兰子忱和礼官。前者险些笑场,到底还是凭着过硬的心理素质,表情郑重地允了。于是贺玉心唤了公主,兰湫令徐嬷嬷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套金制簪钗和一对白玉镯子,作为赐赏礼,总算结束了如此尴尬的场面。

    自拜礼后,贺玉心果然恪守晚辈本分,每日晨昏省觐,未有半分懈怠。她长于民间,本是个活泼性子,先前在贺家看人脸色才唯唯诺诺,如今不再需要争宠斗心,面对兰湫反而多了几分真诚坦荡。兰湫自幼长在宫中,鲜有机会与同龄的贵女一处玩耍,此刻忽然捡了个年纪相仿的便宜女儿,也有几分彼此作伴的意愿。两人渡过了最初的生疏客气,竟也渐渐说上话,逐渐熟悉起来。

    今上大婚典仪在即,兰子忱轻松了几日又突然忙碌,在府中的时间少了许多。贺玉心省了次请安,又没什么事可做,索性常常赖在公主寝殿陪着兰湫。兰湫教她写汉隶,带她去院子里给花草剪枝、分株,甚至送了几盆花草给她侍弄赏玩。贺玉心回去,不知哪里弄了些翎羽,亲手扎了两个精巧漂亮的羽毛毽,献宝似的还赠给她。

    “公主送我花草,我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还礼,”她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在家时我最喜踢毽子,便拿雕羽扎了两只,公主若不嫌弃,随意赏玩吧。”

    毽子是太武民间非常流行的游戏,少女们尤其喜欢。兰湫昔日在宫中过得神经紧绷,还真没怎么接触这玩意,一时欣喜又好奇:“这要怎么玩?”

    “很简单的,”玉心乐呵呵跑到殿外空地上给她示范,“用脚踢着玩,就像这样。”

    她把裙子极快在腰间打个结,然后将那毽子往天上一抛,抬腿以足内侧去接,砰砰砰,一连踢了七八个,又轻巧又平稳。

    “这我可不大会……”兰湫一脸为难,平日她喜静的时候多,从不擅长这些跑跑跳跳。

    “公主只是以前没踢过,但可试试,”贺玉心连连怂恿,“可公主这翘头履不大好踢,得换个普通的丝履才行。”

    语罢她直接脱掉自己的鞋子,放到兰湫脚边,“公主穿我的吧。”

    盛情难却,兰湫便换了她的丝履,学着她把裙子在腰前打个结,往上抛了那毽子,拿脚去接。不想才接住一下,毽子已落了地。

    “这真不容易……”她满脸懊恼。

    “万事都有头一次的,”贺玉心信心满满鼓励道,“公主才试一次,能接住一个就不错了,多踢几次准保稳的!”

    于是她一次次给她耐心示范,告诉她如何翻脚,如何把握毽子落下的节奏,如何稳稳用力。兰湫跟着她不断尝试,练习了小半个时辰,居然也能掌握节奏,连踢七八个不掉了。

    “公主踢得很好了,”贺玉心骄傲地望着她,语气难掩兴奋,“我说一学就会吧?”

    “这的确有意思,”兰湫觉出些意趣,也欢喜不已,“你踢得是真好,不仅自己踢,还把我教会了。”

    “嘿嘿,以前在家,旁的不敢说,若论踢花毽,我敢说第二,没几个人敢说第一。”

    “什么是花毽?”

    “花毽就是……用脚翻花,”大概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贺玉心往开阔处走了两步,大方道,“我踢给公主看。”

    她将那毽子高高一抛,开始用两足轮流朝内盘踢,一连踢了十几个,然后迅速换成两个膝盖左右磕踢,再十几个,又换做两足外侧依次拐踢,最后绷紧了脚尖,将那毽子直直踢到半空,转个圈再用脚去接。这还不算完,她越踢越自如,索性开始花式换姿势,一会儿盘,一会儿磕,一会儿拐,好不轻巧。小巧的羽毽生生变作一只雀鸟儿,在她足间膝头不断翻飞起舞,直教人眼花缭乱。

    她一连踢了近百个,脸上都出了汗,看得兰湫直给她喝彩。大抵想翻个有难度的花样,她再一次绷了足尖,用力踢向羽毽,想将它如方才那样高高抛天,怎料一个不慎偏了角度,那羽毽居然斜着朝小院门口飞去,差点把一脚刚跨入院门的兰子忱砸个正着!

    “啊呀!”贺玉心方才踢得起劲,哪里瞧见有人?她吓得立刻闭眼,不敢看这灾难的一幕。好在兰子忱极快顿步,那羽毽啪的一声,正落在他靴尖前方。

    “女儿一时失误,义父恕罪,”待省过神,贺玉心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低着头给他行礼。

    “稀见得你二人凑在一处,听府里人说本王还不大信,”兰子忱并无愠怒,反而谑笑着望向玉心身后走过来的女子,“不想开门就送我这么一份大礼,要不是我躲得快,就得拿脑袋受这份礼了。”

    “是你来的太巧,”兰湫笑盈盈上前,“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这几日他都是入了夜才回。

    “哦,一会儿要见个人,”兰子忱没多解释,又转了话口,“玉心这是什么好本事,本王怎么从未见过?”

    “呃……”贺玉心支支吾吾不敢张口。

    兰湫便笑:“方才那么精彩一场花毽,你一眼也没看到,偏到了结束她不小心失误,就叫你遇着了,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噢,你还会踢毽子?”

    贺玉心满脸通红,直拿手指搓衣角,“义父和公主别取笑我了,我都是瞎踢的,上不得台面……”

    “这又不是比做学问,有什么上不上台面?”兰湫不以为然,“你刚才踢得极好,那些花样绝不是十天半月能练出来的……”

    “以前在家我就爱踢着玩,”贺玉心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挠挠额角,“阿爹说我不好好学女红,不知骂我多少回呢……”

    “你阿爹也是为你好,”兰湫温声道,面色多了几分真诚,“不过人能有个打心里喜欢的意趣,不是坏事。毽子也好,女红也罢,没什么高低贵贱。只要这东西能给你渡一口气儿,将来遇上难的时候,能叫你惦记着活过来,就比什么都强了。”

    贺玉心轻轻点头。兰子忱望着兰湫,不由去想他和她又是怎么活过来的,心里升起一丝温润的情愫。他玩笑道:“好话说了这么多,到这会儿也没人踢一个给我瞧瞧。玉心既然踢得好,可有教一教公主?”

    “当然,公主已经会了!”贺玉心赶紧澄清。

    “噢?”

    “不行,我才刚学会踢,”兰湫立刻把手中的羽毽往身后一藏,一脸刚正不阿,“现在还不能给你瞧。”

    兰子忱目光又挪向贺玉心,谁知她也往兰湫旁边一站,同样一脸正色:“我、我也还有些生疏,方才失误了,得再练练才行。”

    宣王殿下站在原地一脸困惑,他这哪是收了一个义女,分明是收一赠一,就他一个是外人。

    三人正说着,赵源自院外走了进来。望见众人,他先是行礼,然后才走到兰子忱身边简短道:“殿下,人到了。”

    兰子忱只好对两人摆摆手:“罢了罢了,合着就对我藏着掖着,你们玩儿吧,我不在这里讨没趣了。”

    语罢便和赵源转身离开。

    印象中兰子忱鲜少在府中会客,更莫说这日提早专门回来。兰湫望着他的背影,手不自觉捋着毽子上的翎羽,心隐隐悬起。

新书推荐: [重生长公主的日常]拾光集 HP 法兰绒疗法 HP如何正确饲养一只猫 【秦时明月/仙剑】仙灵问心 云中仙小笔记 被迫成为渣女是怎样的体验(无限) 旁观者 小黄同学,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玄荒录 墨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