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正亮。

    情事过后，兰湫有些疲倦，贴着身旁绵热的胸膛睡了过去。迷梦中有人抱起她，先往里挪了些，然后榻上被揭掉一层什么东西，又把她往外轻轻搬回来。

    她睡得半迷糊不醒，那人的手很是轻稳，她便由着他搬来挪去。不知过了几时，她再醒来，发现自己蜷在兰子忱怀里。他闭目侧躺，身上虽挂着件袍子，那袍子也没正经穿着，露出大片皮肤与她热络地贴着。她面上微红，心里却有股微妙笃定的满足，下意识又往他胸口钻了钻。

    “公主别挤了，我快掉下去了……”他突然懒懒开口，眼也不睁，捞住她的腰把她往反方向送了回去。

    她这才发现两人躺的地方已是榻边，他躺在朝外一侧，随时可能滚到地上。

    她忙往榻里让出些距离，尴尬撇撇嘴。

    他睁开眼睛，终于得以平躺。她在睡梦中八爪鱼似的贴在他身上，他让一寸，她便进一寸，一点点把他赶到这个位置。

    “我以前从不知，公主安寝的姿势如此别致。本以为六尺宽的榻够大了，现在看来，再多六尺也不嫌宽……”

    她鼓起眼睛瞪他：“你什么意思？”

    他笑意更深，侧身将她往怀里一圈，低声道：“说实话，这么贴着我，你是不是睡得更香？”

    “谁说的？”她颊上立刻泛起红潮，“我睡着了又不知，无心而已。”

    “往昔你我也同榻而眠过，怎不见你这样？”

    “我那是……”她想着争辩，却见他眼中戏谑越来越重，不禁意识到什么，臊得捅他一拳，“还道你是什么正人君子，胡说八道起来真与街边无赖没区别……”

    “好啊，方才还情真意切的，这就开始动手打人了……”生受了这一下，他立刻捂住胸口做吃痛状，“还道你是什么温良淑女，不想此刻已本性毕露了。果然再好的东西，一旦到手，也不稀罕了……”

    她气急，这话难道不该她说吗？居然弄得他仿佛吃了大亏一般。

    “我不是什么温良淑女，你瞧错眼了，且找别人去吧，”她转身不理他。

    不想他很快自背后贴上来，温热的怀抱把她拢住：“我说错了，我应该说，温良淑女动手打起人来，别有一番意趣，旁人比不得……”

    她噗嗤笑出声，恨恨转过身揪他的脸：“兰子忱，我以前怎不知你嘴这么坏？”

    “是吗？”他挑了挑眉，“大概以前没那个心情，也怕唐突公主……”

    “那你现在不怕唐突我了？”

    “现在么，”他情意切切望她，“毕竟再唐突的事，也做过了……”

    “你！”她又羞又气，“从前一向见你整肃稳练，谁想人后竟是这般做派！”

    “哪般做派？”

    她嘴角抽抽：“言语轻佻，巧言令色……”

    “床帏之间，难道要我念奏章吗？”他故作失落躺回去，“罢罢，看来以后我还是与公主相敬如宾，两丈开外问安就好，免得公主对我失了不苟言笑的印象，倒是我的罪过了。”

    “你敢……”

    “呵，近了不行，远也不行？你究竟希望我如何？”他一脸为难，努力想了想才恍然道，“莫不是公主希望，平日我对公主不苟言笑，待夜深人静，我再……”

    “你你你！”他话未说完，她已臊得使劲儿捂他的嘴，“闭嘴！不许再说话了……”

    他笑不可支，任她又掐脖子又捂脸，手臂搂过她一用力，让她翻上来，伏在他胸口上。

    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给了她反制他的绝对优势，但他只是带着浅浅笑意望她，眼中全是温柔和深情。她不知旁人是什么样，但当他用这样的目光望她时，她的心就像沸腾的熔岩，燃起生生不息的火焰。哪怕身在最黑暗的森林和漩涡中，她也不会感到丝毫恐惧，这烈火会将眼前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此刻你欢喜吗？”他灼灼望她。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而是将唇覆上了他的。

    一个虔诚不带任何欲念的吻，胜过一切言语的回答。

    隐隐觉得彼此的火又要互相点燃，她神色一赧，立刻把他的眼睛盖住。

    “别这么看我……”

    “好好不折腾你，”他也没想让她太过疲累，捉着她的胳膊扶她下来，“我让人备了膳，你肯定饿了。”

    她笑吟吟看着他坐起身把袍子扯正，不紧不慢系衣上的带子，优雅的身线落在她眼中，配上慵懒的动作，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她从背后一把环住他，下巴就势搁在他肩上，饶有兴趣看他穿衣。

    “又来招我是不是？”他任她攀着，系好衣上的带子，抬手取一旁的下衣，又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躺回去，小心着凉。”

    他身上的袍子本是贴身穿的，衣摆正好搭住双腿。见她没有躺回去的意思，他没继续穿，偏头揶揄：“哎哎，非礼勿视……”

    她没笑，他的掩饰尽数落在她眼中。

    “兰子忱，你怕什么？”

    “什么……”他心中微惊。

    “都这会儿了，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看？”

    他渐渐收了笑，转过头去。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你不会想看的，”他的手轻轻按在右膝上，“相信我，连我自己都尽量不去看。”

    “不，我想看。”

    她眼中是逼仄的执着。他能领受折骨之痛，刀凿之苦，却领受不了她这样的目光。

    见他犹豫，她索性伸过手去，拂开他的手和那片衣袍。

    衣袍下是他残疾的右腿，从大腿到小腿，布满深浅斑驳的凹窝和癜痕。他的小腿比正常人细，弯着一个微妙的弧度，膝盖大得突兀，像鼓胀的肉瘤连着上下两段。若非亲眼所见，她绝不相信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它更像不知何处寻来一截鬼怪的残肢，胡乱裹了层坑坑洼洼的人皮就强行安在他身上，和他劲直匀称的上半身放在一起，愈显得扭曲怪异。

    她久久沉默。

    兰子忱望着她的脸，一瞬间预想了她的千百种表情：嫌恶、震惊、恐惧、怜悯……但她没有露出他预想的任何一种表情，只是怔忡着，这反而让他生出一丝羞耻和惶恐。

    她接受他的残跛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让你看，就是怕你心里会不适，”他将那条腿重新藏回衣袍下，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意，“你没大叫一声跳开，已经相当照拂我的面子。”

    当年初入府的婢女，第一次给他脱靴洗脚时，骇得摔坐在地，自那日后除了赵源和董燮，他轻易不让任何人再看见这东西。

    他若无其事继续去穿下衣，她突然伸手，再一次紧紧抱住了他。

    他喉头有些发堵，喉结抽动了两下，才温声开口：“湫，别这样……你应该懂，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尤其是……你的同情。”

    “不，不是什么同情，”她敛色望他，是极为克制的悲悯，“也许你不信，其实我早就想象过它的样子，想象过许多次，各种各样的丑陋和恐怖。”

    “它还是超过了你所有的想象……”

    “不，”她摇头一笑，“直到看到它，我才发现我往昔想的那些都没意义。我方才想的是，它可真了不起。世上多少康健的双腿都过不去的路，它走过来了。它陪你站立了十年，比你任何的部下和战士都要忠诚，我居然那样去想象一个战士，实在是我眼拙，也是对它莫大的侮辱。”

    他凝视着她，好一晌才浮出一个极浅的笑意：“安慰的话我这些年也听过许多了，自觉不会轻易被哄住，不想到了我夫人嘴里，还能翻出如此花样来，饶是本王定力过人，现下也难免意志薄弱，受用非常……”

    “谁哄你了？我说的都是真话，”纵然那声夫人叫她心中一酥，面上只是恼怒，“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是我小人之心，”他大大方方应下，将她往怀中一拢，半玩笑半郑重，“真心话，心里当真不嫌？”

    “嫌，怎么不嫌？”她秀目一凛，从他怀里脱出，“我好歹也是一朝公主，嫁个跛子，肠子都悔青了……”

    “你说谁是跛子？”

    “就是你，兰子忱，跛子跛子跛子……”

    “你再说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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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得自家主人吩咐，下人们早备好膳食，可等房间里让传膳进去，又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桌上几乎都是兰湫喜欢的菜，炒鸡脯肉，炙羊肩，莼菜鲈鱼羹，炒芜菁，黄玉豆腐……赵源立在一旁，瞧着自家殿下与公主同席用膳的神色，深信有些东西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先前他已命人麻利收拾好公主的寝殿，可现在觉得，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

    “殿下，公主寝殿已收拾妥当，”他谦恭如常，却给自家主人递了个微妙的询问眼神。

    “哦，好，”兰子忱像是恍然明白过来什么，冲赵源扬扬下巴。赵源会意，一笑退了出去。

    兰湫折腾了大半日真是饿了，并未注意到这电光火石的一幕。等吃了一阵，她才想起什么：“我来时只给嬷嬷留了字条，这会儿她不知如何着急上火呢。”

    “别担心，我已命人去公主府迎了，说不定路上就能碰到。”

    “动作倒快。”

    “那是自然，”他毫不客气一笑，“你人都回来了，没有再放你回去的道理。”

    她白他一眼，继续大快朵颐。

    “对了，有件事我知你不想提，但还是得同你说一声，”他顿了顿，“我已与贺家谈妥，会将贺玉心收作义女，将来给她寻个好夫婿，让她以亲王之女的身份从王府出嫁，也算各全其美了。”

    “知道了，反正你已定了，也不是来拿我的首肯，”她得了便宜，不忘拈酸。

    “我自不是来拿你的首肯，”他依然笑眯眯望她，“不过我既为她义父，只能委屈你做她义母了。”

    叮，她勺子脱手落在碗里。

    “义母？”她与贺玉心只差一岁，他哪只眼睛觉得自己能给她做义母？

    “于礼如此，”他勘破她心中所想，继续优哉游哉喝一口莼菜鲈鱼羹，“谁让公主嫁了个跛子，年纪、辈分还大得很？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