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几案，两位师座。女皇见证，顾卿行拜师之礼。

    茶香袅袅，文老，何将军从顾卿手中接过这杯‘拜师茶’，慢饮一口，两盏汝窑刻花盏轻轻放在几案之上。

    文老温言，“南阳公主快快请起。”

    而一旁面容严肃的何将军却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顾卿的胳膊，将她扶起来了。

    文老温和地看着顾卿，“南阳公主如今虽说依然进入朝堂，事务繁多，但陛下托付，因此每隔五天，臣将会上门讲学一次，一次三个时辰。”

    顾卿应下，“辛苦文老了。”

    接着她转头看向另外一旁目光严肃的何将军，何将军不善言辞，只硬梆梆地说，“从明日开始，你就和我一起去边郊的军帐大营里。每隔五天让你休息一次，你回宫，正好赶上文老的课程。”

    顾卿嘴角一抽，原来还能这么休息的。随即又意识到不对劲，军帐大营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哪怕她是公主也不行。

    就听身前的何将军开口，“陛下早前吩咐我辅佐你好好改革中央禁军。”

    中央禁军基本上可以说是全国军队中的精锐力量，除了北行军而言。

    何将军将手搭在顾卿肩上，沉沉拍了拍。文老也从座椅上站起来，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向穆英辞别。

    目送两位师长离开后，顾卿疑惑地转身看向穆英，却发现坐在几案后的女帝此时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不知看了多久。

    顾卿浑身一麻，缓缓来到穆英面前，低低呢喃，“母上......”

    穆英目光落在顾卿清澈的眼里，“卿儿，我知道你在玉门关的时候自己就悄悄尝试过组建一支军队。”穆英低头笑笑，好似陷入回忆中，“刘统领在回京述职的时候，还特意传密信给我，说你于练兵方面是个可塑之才，极具领导能力。”

    顾卿眼神恍惚，当时她便可惜刘统领那么一个有才能的武将却只能在玉门关受崔都监桎梏，却没想到刘统领竟然和穆英也有联系。

    穆英一眼洞察她的想法，“卿儿，昔日我穆家是何等辉煌，门生弟子百余人，皆参军入伍，力量何其庞大。只有在南燕的各个角落隐姓埋名，这才不至于被小心眼的后梁皇帝杀了。我穆英蛰伏多年才保全的这份有生力量，他们便是我掌控地方军队的底气。”

    顾卿眼神一闪，当年穆家满门遭祸，当时的门生弟子却悄无声息消失了，小时候知道时只觉得是那些人不懂感恩，没有良心，甚至不愿意帮衬一下在宫中茕茕孑立的穆英。

    如今想来，正是穆英对他们的请求，穆家才成功保全了这最后一份的遗泽。隐水于海，如今的南燕这才不至于武将断代。

    穆英注视着低头沉吟的顾卿，“你如今在朝堂之上提的建议很好。特别是整顿现有军队这一点，后梁时期的军队已经快要被养废了。孤需要你先给地方官员做个表率。这要你这一步改好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推行的军队改革就会顺利很多。”

    “半年为期。半年之后，便是地方军队会师姑苏的日子，卿儿你要给我带出一支能够威震四方的军队，让我南燕的子民们看看你，未来的南燕继承人！看看南燕的军队是能够保护家国平安的存在！”

    顾卿凤眼圆整，看着气势凛然的穆英，激动的浑身战栗，只得深深行礼，“谨遵母上旨意，卿儿自然竭尽全力！”

    **

    临走前，云鹤一脸担忧的问，“公主殿下，如今刚过午时，日高晴热，怎么不多呆一会。”

    顾卿安抚地笑笑，“不用了，女贤人大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正是午时，母上也要休息了，我不好打搅。放心吧，我也不是小时候了，不会迷路的。”

    言罢，便笑着转身走了。翩迁的裙摆上绣着金丝，在耀眼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徒留身后云鹤担忧的目光。

    姑苏城的皇城分为内外两个宫，內宫就是穆英及其议政的地方，外宫则是皇子皇女成年之后营建的宫殿。

    现如今穆英的幼子穆纵行年仅九岁，他的重华宫便是在內宫中选的一处宫室。

    而外宫现在就顾卿一人居住，凤阳宫占地面积之广，宫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顾卿独自一个人顺着来时的记忆走，结果人迹逐渐减少，走着走着，顾卿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这路怎么就和记忆中变得不一样了呢？

    顾卿迷路了，还真是一语成谶。

    哭笑不得，但是这一路上都没能碰上一个宫女太监，顾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想着待会遇到了再问问便好。

    走着走着不知如何拐到一条隐秘小路上，曲径通幽，树荫浓密，当真是深邃极了。顾卿好奇地走下去。

    路边，丛丛各色牡丹盛放的春景美不胜收，抽芽的柳树柔软的枝条随风飘摇，顾卿欣赏着眼前的景色，一时间越走越深。

    恍然间，突然发现自己走到御花园一处隐蔽的假山之后，假山上茂盛的藤条将那小路的入口遮掩的严严实实，若不是顾卿自己走过一遍，真的也不会发现这其中的玄机。

    这条隐秘的小路竟然和御花园相连，从这里出去，便可以直接到外面的宫道。

    想来也是，除了御花园，还能有哪里有这般浓密的树荫呢！

    宫里为了防止有人躲藏，隐匿身形，大多数宫殿都不允许栽种高大的树木，只有御花园才有繁多的树荫可以遮挡太阳。

    顾卿抿唇轻笑，这御花园小时候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的印象，但是现在看来，这才发现为什么当时的妃嫔都喜欢在御花园争奇斗艳了。

    风景的确好。

    正打算撩开洞口的藤叶走出去，顾卿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枝叶悉索的声音，视线一扫，洞口一角的灌木丛里冒出一片鹅黄色的衣角。

    顾卿视线一滞，猜疑不定。

    洞口外两个侍卫交谈的声音就这样不经意传入顾卿耳中。

    “也不知道小皇子躲哪里去了，找了半个时辰了都找不到。”这是一个声音稚嫩的小侍卫抱怨道。

    顾卿心中的猜测一下子便落地了，在如今这宫里能被称为小皇子的还有谁？

    当然只能是穆纵行了。

    另一个略微成熟老城的侍卫喝止，“住嘴，小皇子岂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稚嫩的小侍卫不以为意，“现如今长公主回来了，长公主比小皇子年长，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陛下眼瞅着也是属意南阳公主继承，还怕小皇子干什么？”

    年长的侍卫苦劝无果，只好无奈的说，“祸从口出，长公主和小皇子的关系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插手的。”

    稚嫩侍卫不以为然，“没见着之前那么巴结小皇子的那些人，现在长公主回来了，英明神武，都转头就试图攀上那位去了呢。”

    听得洞外那侍卫不思悔改，甚至狂言妄出，顾卿心中隐隐怒火逐渐烧了起来。

    她穿过重重藤萝交错而下的叶网，冷言训诫道，“何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妄议皇嗣。穆纵行是我的幼弟，那些左右巴结的人自然不能再侍奉在他身边。”

    顾卿凤眼仿佛含着冰凌，冷冷向那两名大惊失色的侍卫望去，“——就好比如，你！”

    年长侍卫勉强收敛神色赶忙行礼，那稚嫩的侍卫却吓得动弹不得，只呆滞地看着顾卿越走越近，冷厉的眼神扎在他身上。

    “你，为何不跪？”顾卿俯视着骤然跌倒在地的那侍卫。

    年长侍卫赶忙轻轻拉扯了一下那口无遮拦的侍卫的袖口，开口解围道，“南阳公主殿下，这侍卫是刚进宫的，规矩还没学好，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则个。”

    顾卿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年长侍卫身上，不多时，细细密密的冷汗便从对方脑门上冒出。

    顾卿冷哼一声，不再为难对方。只甩袖让他们起身，“将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放出去，我南燕不论皇子皇女都是南燕皇统的继承人，只有长幼之分，没有贵贱之分。穆纵行乃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少女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她凤眼一扫那已经浑身颤抖的年幼侍卫，“至于你，年少轻狂，口出狂言。之后去内务府领罚。”

    淡淡的话语落下，那年长侍卫赶忙拉着那已经面色苍白，手足无措的侍卫道谢，“多谢南阳公主宽宏大量。卑职这就下去办妥，保准宫中一切不实谣言一扫而空。”

    “这样最好。”顾卿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相携离开，隐隐约约的抱怨声传来。

    “若不是你是我侄儿，我定然是不会再管你了。这次南阳公主手下留情，没有让我们去慎刑司，你就知足吧。”

    顾卿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看来那年长侍卫还是一个明白人。

    背对着洞口，顾卿低头轻嗅身旁花丛娇艳欲滴的花朵，淡淡开口，“还躲着呢？不出来见见皇姐？”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草丛中响起，接着便没有声响了，顾卿狐疑的接近那胖乎乎的灌木丛，只听得那丛中传来一声小小的童声，“蹲久了，脚麻得动不了。”

    顾卿失笑，拨开密密的枝桠，看见穆纵行正缩成小小一团，躲在灌木丛里。鹅黄色的皇子服衣角东一块西一块沾着褐色的泥。

    顾卿探着头观察着穆纵行，上下打量一圈，没见着受伤，便一下子把灌木丛合上，“等脚不麻了就出来吧，陪你玩捉迷藏的人刚刚都走了。”

    沉默一会儿，又问，“这些侍卫传的这些风言风语持续多久了，怎么不告诉母上？”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灌木丛后缓缓走出来，左腿似乎还有些不协调，但是皇子礼仪的本能让她竭力克制，不表现出来。

    “没有结束，捉迷藏你捉到我了。”顿了一会，又道，“没什么，本来这些也就是事实。”

    顾卿愣了一会，伸手放在面前孩童的头上，轻轻的摸了摸。没想到一下被穆纵行护住脑袋，不满地喊道，“别碰我的脑袋，不然就要长不高了。”

    顾卿蹲下身，认真地看着穆纵行，“那些话你不要当真。也许你对我很陌生，觉得突然来了一个比你年长的姐姐，分走了母上对你的宠爱。但其实我对你也很陌生，在你出生前，我是母上唯一的孩子。所以，我们互相理解一下好吗。”

    顾卿诚恳地望着面前的男孩，伸出手，眼中有不为人知的复杂。

    眼前的男孩正是知晓世事，却并不能完全理解的年纪。身边人的话极其容易让他偏移了性情，但南燕皇嗣就他们姐弟二人，面对现如今政统不稳的现状，更不能埋下隔阂的种子，皇室内部必须拧成一股绳。

    沉默良久的男孩，扬起有些瘦弱的小脸，轻轻将自己的小手放入面前皇姐玉指芊芊的手中。

    穆纵行看着她，终于笑了，露出米粒大的虎牙。

    顾卿心情颇好的牵着他的手，顺着刚刚来的小路回去，叮嘱，“以后要是不开心，可以躲在这里让仆人送信给我，皇姐就会通过这条小路过来找你。”

    男孩乖乖点头。

    密匝匝的树丛包围的小路上，顾卿牵着幼弟的手，熙熙攘攘的光斑洒在他们身上。

    穆纵行时不时抬头看看顾卿，又看看牵住自己的手。一旁观察他的顾卿无奈的笑笑。

    明媚的阳光跳跃在少女男孩的发梢衣角，他们在光雨中穿梭。

    顾卿惊奇的发现，穆纵行的眼睛在阳光底下竟然是偏琥珀色，明明自己和穆英的瞳色都是深不见底的黑色。

    也许是小孩子的原因吧。

    顾卿并没有放在心上。将穆纵行好好送回重华宫。

    经此一遭，宫内暗潮涌动的谣言终于慢慢平息。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卿也没想到，这一次将会这么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