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

    七点一刻,励谕岚拉开卧房的窗帘,天空是澄澈的青色,下过雨,窗户上的水珠蜿蜒而下,走向曲折。

    往煮蛋器里放进一颗鸡蛋,加热一杯牛奶,给智能喂食器添点猫粮,换好自动喂水机里的水,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有条不紊,想到星河半个多月没吃蛋黄了,励谕岚把鸡蛋黄挖到猫碗里,再拌一根猫条,这碗美味就成了星河的最爱。喝完牛奶,她往包里丢进一包坚果和一颗苹果出门上班,路上听到广播台播报的早高峰路况信息,改走另一条路,不赶巧地遇到单行道发生两车刮擦事故,成为了最后一个到达单位的人。

    同事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励谕岚单纯以为原因是她“迟到”,直到看见自己工位上放着一束蜜桃雪山才明白事情的不寻常。

    新鲜的蜜桃雪山开得温婉极了,暖柔色的花朵挤在一起,每片花瓣完好无损,缀着剔透的露珠。

    励谕岚打开花上的卡片,落笔处龙飞凤舞地写着“傅延蹊”三字。

    第一反应是,字迹和从前一样飘逸。以前她看他在草稿纸上解数学题,势如破竹,一气呵成,如同他流畅清晰的解题思路,从不间断。

    励谕岚放下卡片,捧起玫瑰递到邻桌的小沙:“小沙,这花不错,送你。”

    “呀!你别害我呀!”小沙吓一大跳,忙不迭将花塞回励谕岚手里,朝刘钰办公室指了指,压低声音说,“那位榭圣的傅先生在钰姐办公室。”

    励谕岚悻悻然地捧着花。没多久,刘钰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傅延蹊和刘钰先后走出来,励谕岚往他们的方向扫一眼,傅延蹊正朝她走来。等他走到面前,励谕岚捧着那束花往他面前送了送,轻声说:“把花拿走。”

    傅延蹊说:“励小姐,你以前画过一副蜜桃雪山的油画送我,五年不见,我为老朋友送上一束鲜花以表问候,应该不算过分吧。”

    办公室安静得出奇。励谕岚又恼又羞,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门去。

    她沉默地瞪着他胸前的衣扣,傅延蹊淡淡地看了眼玫瑰,说:“不喜欢就扔了。”

    他离开工作室后,周围同事纷纷凑过来好奇二人的渊源。刘钰尽地主之谊送了客,进工作室见到这副闹哄哄的景象,不满道:“需要我弄几盘瓜子话梅给你们助助兴吗?”众人回到各自的工位,刘钰走向励谕岚,说,“跟我来。”

    “你这位高中同学的职务我打听清楚了,”刘钰说,“榭圣的投资人和实际控制人。”

    励谕岚点点头:“哦。”

    “他想让你晚上陪他吃顿饭。”

    “不行不行!”励谕岚激动地连声拒绝,“学姐,这绝对不行!”

    “看得出来,你跟他关系不简单。”刘钰说,“我不知道你们闹过怎样的恩怨,但是,小岚,我们和榭圣是合作关系,而你是极致的一员。”

    励谕岚明白了,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卯时那场雨后,今日始终是多云的天气,空气清凉,正符合秋的姿态。还未到下班的点,励谕岚收到傅延蹊发来的消息:“我在门口等你,灰色的车。”她往外瞧了眼,确实有一辆灰色的车。到点下班,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她磨磨蹭蹭地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不走,许久,只听门外传来几声催促的鸣笛。

    励谕岚收拾好个人物品,走到傅延蹊的车前抬手敲了敲车窗,玻璃窗缓缓摇下,她没好气地问:“傅延蹊,你究竟想干嘛?”

    “请合作伙伴吃个饭啊,励小姐这么生气干什么?”傅延蹊挑了挑眉,“上车,我等很久了。”

    励谕岚站在原地,礼貌微笑道:“既然是请合作伙伴吃饭,您单请我一人,会不会凉了我们工作室其他人的心?”

    “我倒也想,不过最近穷,没钱。”傅延蹊语气欢快,看着脸色逐渐难看的励谕岚,心情甚是愉悦,“只请得起你一个。”

    励谕岚彻底语塞。

    一顿晚餐,十分压抑。励谕岚阴沉着脸,拿着叉子对盘子里的沙拉又戳又翻,半天往嘴里送进一片生菜。

    傅延蹊笑了。

    多年前带她出去吃饭,那时他看不出来她在跟他赌气,问她想吃什么,她冷淡地说了两个字:“随你。”他点了很多合她口味的菜,结果她不光不肯好好吃一口,说话还夹枪带棍的。

    励谕岚把注意力转向餐厅里熟悉的古典钢琴曲。小学到高中,每逢午休和放学总能听到风格相似的纯音乐,高中音乐老师最爱古典钢琴曲,为广播站选的歌无一例外是这类曲子,也经常在音乐课上向同学们推荐自己的歌单。励谕岚是美术生,画画累了会听些音乐来放松,她没少听那位老师推荐的古典钢琴曲,久而久之曲目也记住了不少。正在播放的这一首,她想了想,是巴达捷芙斯卡的名曲《少女的祈祷》。

    想起在游乐园烟花缤纷的夜晚许过愿:“我希望,我喜欢的人比我喜欢他还要喜欢我。”

    想起五点的清晨别别扭扭地在情书上写下词不达意的一段话:“我喜欢你。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唐突,没关系,你可以不喜欢我......我的意思是你有权拒绝我。但愿这封情书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写完后被她揉成一团,少女的心思被包裹其中,和那些亲笔写下的字缠绕在一起。拐弯抹角的表白实在不干脆,优柔寡断更不是令人心动的优点。

    傅延蹊切了块牛肉放在励谕岚的沙拉上:“尝尝。”

    她从钢琴曲里回过神,毫不领情地用叉子将牛肉拨到一旁。

    “不必为了跟我怄气只点一盘草,”傅延蹊淡淡开口,“你也就脾气像头牛,不必吃得也像牛。”

    “谁跟你怄气?”励谕岚往嘴里叉进片生菜,“我减肥不行吗?”

    傅延蹊放下刀叉,严肃地看着她。半晌,说:“励谕岚,对不起。”

    励谕岚用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里的蔬菜,闻言一顿,眼眸酸涩。

    “我也代傅歆婉向你道歉。”

    励谕岚看向他。眼神交汇的霎那,她心一沉,立刻别开。

    噩梦惊醒后除了冷汗与心悸,还有“现在很安全”的庆幸,继而迸发出强烈的憎恨和痛苦。发誓无数次再也不要想起他,在脑子里搜刮一切能证明“他和自己不合适早晚会分手”的证据,例如不由分说把她归为“调皮捣蛋的问题少女”一类,例如曾经一起玩游戏时他对游戏里的女徒弟的偏袒,例如他明知道她生女徒弟的气还要为女徒弟说话,恋商简直低得可怕......证据确凿,即使没有爱闹事的傅歆婉,她也要和他分手的。

    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对不起”,此时此刻竟对她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代表他的妥协和让步,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可是经年累月的麻木好像为她的心脏包裹了一层硬壳,勇气和真诚无法破壳而出。

    像是作为一种报复,她的语气近乎于强调:“您不用道歉。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有喜欢的工作,有相爱的恋人。跟榭圣的合作我不会因为私人恩怨产生一丝懈怠,这点傅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

    “相爱的恋人?”傅延蹊颇不认同地嗤笑了声,“你确定?”

    “我想我们没有熟到可以聊私人感情的地步。多谢款待,以后除了工作场合还是不要再有今晚这样的接触了。”励谕岚背起包,“再会。”

    刚走出餐厅没多久,傅延蹊追上来扣住她的手腕:“岚岚,回我身边是你最好的选择。”

    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笑道:“潜台词是‘别不识相’?”

    傅延蹊放开她的手腕:“我知道你没有放下过我们的感情。”

    励谕岚沉默片刻,严肃地说:“你不要有错觉。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

    傅延蹊脸色阴沉地看着她的背包,说:“那个玩偶是我们高二去游乐园那次我送你的。”

    励谕岚看向自己背包拉链处悬挂的卡通玩偶。

    “往包上挂玩偶是我从小到大的喜好,”她抬起手,竟暴力地将玩偶拽下来,举到他面前,“你不记得你送我的松鼠玩偶长什么样子了吗?穿花裙子的。你看这只是什么?”她走到路边的垃圾桶旁毅然将玩偶丢进去,然后面朝几步开外的傅延蹊清晰无比地说道,“这样是不是就不会误会了?很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判断力还是没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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