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永安五年,十二月。

    连着下了三日的大雪,阖宫上下银装素裹刹是漂亮。

    淑华宫内,太监们三两成群,仔细清扫着殿前台阶上的厚实积雪。

    因着近几日陛下来得勤了些,宫人们也都显得格外高兴。

    此时只见一穿着玫红色沃袄,发髻乌黑的清秀女子步履匆匆。

    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忙不迭打着招呼。

    寻香不做理会,步伐急切得往宫内走去,掀开厚重的樱红色繁花锦帘,整理了袖间的细雪,这才向殿内矮榻走去。

    屋里的五足银盆里正燃着今年新进的银丝炭,一旁鎏金卧龟白釉熏炉里燃着冬时里新制的名芳香,暖意混杂着淡淡幽香扑面而来。

    寻香不自觉放松了身段,足下步伐变得轻巧,悄声走近一旁檀木雕花卧榻边。

    那里正有一女子手捧书卷,其眉若远山翠羽,眉目温柔仿若江南春色中朦胧的细雨。

    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缭绕烟气仿若一层细纱,她清雅柔美的面容在其中显得不大真切,倒是有几分卧榻莲座的慈眉观音之感,若隐若现中愈发显出一股飘然出尘的美。

    自从陛下开始笃信道教后,主子似乎也对这些慢慢感兴趣了些,如今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来。

    往日时常翻阅的佛经倒是束之高阁了,想来娘娘也对皇上下了些心思的。

    寻香不敢多想,动作更加轻了。

    直等到女子目光落在她身上,寻香这才开口道:“启玉阁的主子说要见您。”

    苏姝和放下手中的书卷,盈盈白玉般的面容里带着几分惊讶。

    “不是说身患癔症,听你这话,如今倒是好了?”

    看出苏姝和的疑惑,寻香连忙回道:“和时果打听过了,往日的确是癔症,只今天早上突然就好了。”

    寻香凑近了些,“时果说今早那位醒后突然大哭大笑,原想着还是同往日一般是犯病了。但随后,那位就说要见您,态度笃定,与常人无异。”

    苏姝和低眉看着腕间颜色清润的玉石珠串陷入沉思。

    她这个妹妹当真是任性。

    自幼便会撒娇卖痴,惹得父亲怜爱,母亲疼宠。

    只是这宫里不比侯府,只有美貌没有脑子可活不了。

    想起昨夜家里传来的信件,她更是一阵头疼。

    她到底是肉体凡胎,做不到像仙人那般事不关己。

    苏姝和思索片刻,对着寻香耳语几番。

    寻香眸光闪烁,点了点头疾步朝外走去。

    殿内依旧是暖意融融,苏姝和抱着手炉遥望着院子里的雪色默然不语,低垂的眉眼掩盖了心绪。

    启玉阁内,院里枯枝残破,东墙角下,一颗枯藤攀附在红墙上留下斑驳凄凉的阴影。

    殿内,女子拥着被褥不安地躺在床上。

    她紧闭着双眼,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

    华美的宫殿内被翻动得一片杂乱,满地散落的华服珠宝无人理会。

    她面前几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来回翻动,眼前人似乎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

    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她越想看清,眼前人就越是模糊。

    她只能无助地任凭那人将毒酒灌入自己口中,剧痛带着无限的恨意让她瞬间清醒。

    入目是将朽的横梁和破败屋檐,寒气从漏风的窗子里不断钻进来,这床薄薄的被子也不能留住片刻暖意。

    这样的凄凉让苏琼光安心许多。

    是了,一切还没有发生,她还活着。

    几个呼吸后,她颤抖的手慢慢变得平静,再睁眼时已经不见原来的慌张无措。

    她尝试了几次呼唤系统。

    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苏琼光再次颤抖起来,前世他们相伴多年,她凭借着系统的能力在后宫过得顺风顺水。

    她从没想过那个嘴贫的系统在最后会用尽能力把她送回故事最初的时候。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太想那个有些聒噪的声音了。

    不行。

    苏琼光把眼泪擦干,泛着红丝的眼眶里一派冷意。

    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她不能再愚蠢下去了。

    她知道,如今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前世她意外被系统选中,来到这个陌生的王朝帮助原主实现她的心愿。原主当时被幽禁启玉阁疯疯癫癫,已经被家族抛弃成为弃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大魏朝最尊贵的女人。她前世兢兢业业好不容易成为帝王的心间宠,可皇后却是她的亲姐姐,这让她的任务卡在最后一步无法完成。

    可还没等她做出决定,灭顶之灾就已经降临到家族头上。

    那些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时隐时现,大脑像被硬生生插入一枚钢针,连同血肉一起搅动得生疼。

    她紧紧咬住下唇,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直到那波疼痛再次过去,她才再次在衣柜处翻找着衣服。

    身上的寝衣素白如雪,只是与她毫无血色的面容相比,却也分不出谁更胜一筹。

    许久后,苏琼光终于找到了那件猩红色织锦镶毛披风。

    她想想她当年是怎么做的来着。

    是了,她借着系统作弊,逃过众人眼线后于大雪纷飞中,她一席红裙艳丽无双,翩然起舞惊艳了携妃嫔游玩的皇帝。

    众目睽睽之下,温润艳昳的少年天子对容貌倾城的冷宫妃子一见倾心。

    从那天起,她成为皇帝的第一宠妃。

    她以为自己获得了帝王的真心,从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多么愚蠢啊。

    苏琼光嘲笑起曾经的自己。

    弱冠之年的宗室之子,在一众年龄更小更容易控制的族亲中被太后选中过继为皇子,顺利成章成为皇帝后甚至能在尊封皇太后的同时将生母封为福安太后,这样的皇帝能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呢。

    她记得那人对她的盛宠,他对她的放纵。

    可她后来才看清那人温润慈悲的皮囊下更深的黑暗和疯狂。

    但如今,苏琼光拿起那件红色披风,指尖划过绸缎惊起一片寒凉。

    她要继续用着这一身血红,成为他手中的刀,怀里的月。

    苏琼光静静立在窗案前,宽大的披风在寒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带起丝丝缕缕墨发于陋室中起舞,在这处腐朽惨败的宫殿里她精美像是一个从地狱深渊复苏的妖精。

    殿外传来一阵不太真切的说话声。

    苏琼光唇畔泛起一丝笑意,她没想到在前世她最落魄的时候,这后宫里最后的仪仗竟然只有这个她不太亲热的姐姐。

    腐朽的门板经不起任何的力气,在推动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

    苏姝和跟在寻香后面缓缓现身,抬头看见眼前人时却不免有些惊讶。

    眼前人一身红衣似火貌若女妖,周身却又笼罩着一股散不尽的忧愁,衣阙翻飞间更显几分惊艳。

    这人当真是她那个蠢妹妹么。

    不过片刻,苏姝和已有了计较。

    “你如今瞧着是大好了。”

    苏姝和穿着浅绿色宫女服饰,她向来性子和善,不论是看着谁都带着三分的笑意,便是这般简单的衣着也依旧难掩雅致。

    苏琼光看着她时忍不住陷入回忆,只差一步,就只是那么一点的失误,封后旨意下来后竟然是苏姝和为皇后。她心里自然懊恼,但更多是因为任务无法完成的苦闷。对于苏姝和本身,她并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在系统的催促下迟迟无法向其下手。

    只是一个温柔恭顺,懂事明理的皇后和一个宠冠后宫、深得帝心的贵妃,这就是他们长平侯府的催命符。

    疼,好疼啊......

    那股控制不住疼痛再次搅动着她的大脑。

    她脑海里又开始出现那些看不清画面。

    大片大片的鲜血侵湿了土地,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一旁,满目都是灼眼的火光,身边恐惧的嘶吼声求饶声不绝于耳,她被人狠狠丢在地上,鲜血从她的额角流入她的眼眶,有人拽着她的头发让她看。

    她看见了,那副帝王亲自书写的匾额被随意扔在地上,那上面“长平侯府”四个大字已经被鲜血染红。

    其上正放着一个瞪大眼睛的头颅......

    那是,她的父亲......

    “啊!啊啊啊啊啊......”

    她挣扎着想要上前,却再次被人狠狠抓住头发,她模糊的视线里一片血色,却依稀看到那人被长发遮掩下的面容上一道从眉心起划过左眼纵横半张脸的伤疤。

    她听到了他轻声凑在她耳边说着:“娘娘,这是奴才给您的回礼。”

    脑海里剧烈的疼痛让她两耳嗡鸣,她身子一软几欲晕倒。

    “二小姐小心!”

    寻香瞧着着她面色不对,连忙上前搀扶。

    疼痛带来的眩晕在片刻后终于消散,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系统溯回后的遗留症。

    她不敢再去想那些画面,光是想想便是痛彻心扉。

    眼前人神色奇怪得盯着她看,只是此刻那种弥留在心扉的绝望促使着让她必须做些什么。

    “姐姐......”

    血红色的披风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她双膝扣跪在青石地板上带起一声闷响。

    她想起家中的父母族亲,一时之间泪如雨下,将身体深深埋在地板上,藏起一片呜咽。

    “你,你这是做什么?”

    苏姝和柔美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诧,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只是拽了半晌,她竟然纹丝未动。

    虽说早已料到她会做戏,可苏姝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个妹妹竟愿意这般忍辱负重,可若仅只是为了自救倒也不至于此......

    苏姝和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丝探究。

    “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琼光看着熟悉的身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她看着这个在她被幽禁时几乎跪断了腿的女人,内心里的不安与恐惧终于在此刻释放出来。

    她扑上去抱住苏姝和的大腿,放声哭泣。

    “姐姐,侯府没了......”

    “爹娘,祖母,弟弟他们,都没了......”

    她紧紧抱住苏姝和的大腿像是抱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抽噎着说着她看到的那些画面。

    她看不到苏姝和掩不住怒气的脸,直到苏姝和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她方才如梦初醒。

    苏琼光怔愣着看着面前愤怒的姐姐,清艳殊丽的脸上湿漉漉挂着一串串泪痕,看着格外狼狈。

    苏姝和素来温柔的眼睛里全是冷意,再开口时已经全无柔和,“闭嘴。”

    虽是已经将院子里的人都支使出去,可她妹妹这满口胡言乱语的话却也让苏姝和难得生了回气。

    “我原想着吃过一次亏,你终于是要长进了。”

    苏姝和失望地看着她,“可你还是只有装疯卖傻的本事,如今竟然敢编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苏姝和推开苏琼光,看着呆愣着倒在地上的妹妹,冷漠开口道:“我不会助你解困,与其放你出去祸害家族,倒不如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的好。”

    苏琼光起身拽着她的衣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白得盯着她红得几乎滴血,“我没有撒谎,”,她紧紧擒住苏姝和的手臂,像是对神明起誓般庄重,“永安八年,贤妃晋贤贵妃,永安十年,皇后行巫蛊之术被废黜,立贤妃为后,永安十一年,春三月,皇后被禁,长平侯府满门被诛,除皇后外无一活口.......”

    苏琼光看着这清丽舒雅的女子脸上逐渐露出恐怖的表情,忍住心里的酸涩,继续开口说道:“姐姐,我真的没骗你。我在梦里看到了,那个梦,火光冲天,东厂太监和禁军将整个长平侯府围得严严实实,长平侯府被满门绞杀一个不留。”

    说着说着她几乎已经泣不成声,“姐姐,我没有骗你,求姐姐救救侯府,求你,求你告诉父亲,求你了姐姐......”

    一旁的寻香早已经傻了。

    她不知道是二小姐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什么侯府满门无一生还,那她的父母呢?

    可是,明明侯府还在啊。

    “寻香,你出去守着。”

    苏姝和语气沉凉带着明显的怒意。

    寻香不敢多待,小跑着到门外。

    “你还梦到了什么。”

    苏姝和捏着苏琼光的下颌,望着她的视线冷得出其。

    “如今东厂总管乃是先皇手下,可那日前来的东厂总管我没见过,只瞧见他侧脸有一道贯穿眼睛的疤,状若梅花。”

    那双手力气越来越大,疼得她眼角再次泛起薄薄的一层水雾,可苏琼光始终紧咬牙关不曾呼痛一声。

    “还有呢?”

    苏琼光听到苏姝和不带感情的话语,心里有些难过,怕是她如今只把她当做为了逃脱责罚枉顾亲眷的卑鄙之人。

    “姐姐,我做的梦时断时续,每次都看不清晰,可这些我绝对没有骗你。”

    苏姝和盯着她仔细瞧了瞧,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半晌后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手,目光平淡地注视,“那你呢,你在这其中是什么角色?”

    是啊,她是什么角色?

    她是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妖妃,是长平侯府的原罪。

    苏琼光几度哽咽,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听一声冷叹,苏姝和拉开她的手,唇畔带着如往常般的笑,只是那双眼睛冰凉异常。

    “妹妹这癔症怕是更严重了,可要继续安养才是。”

    苏姝和说罢不再看她,转身便走。

    “姐姐,我知道做了很多错事。”

    苏琼光狼狈得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哽咽着说道:“虽说我自小养在母亲膝下,可我到底是庶女出身。我不似你般聪慧灵巧,若是不故意撒娇卖痴,父亲母亲就更看不到我了。”

    “我只是想让爹娘也疼爱疼爱我罢了。”

    “以往的种种,皆是我对你不住。”

    苏琼光将双手放在腰侧,俯身时宽大的披风被风吹起,只露出里面素白色的寝衣,她被冻得浑身微颤却依旧稳稳得将这个礼数做完。

    这也是她作为苏琼光为原身向苏姝和的道歉。前世她收到了原身的记忆,长平侯府虽有爵位,可长平侯早年间因为得罪先帝被罢免了官职,如今长平侯膝下仅有两女,若不是前些年得了个庶子,只怕这爵位只能从旁支选个孩子过继。

    她前世收到原身记忆时,原身从小到大看着这个嫡姐的尊贵荣耀,心里隐隐嫉妒,每每都要给这个嫡姐使些绊子,可看到对方风轻云淡得解决了以后,又更加羡慕嫉妒。

    她虽是不理解原身的想法,却也不愿主动接近原身的故人,故而前世她们二人虽是没有什么接触却也相安无事。

    “可是姐姐,这次你一定要信我。事关父母族亲,我万不可能以此做假,我苏琼光对天发誓,如有半句假话,便叫我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苏姝和低头打量着她的妹妹,近半年的幽禁让她的皮肤泛着瓷器般的白,没了往日里的咄咄逼人,她此刻像被关在囚室的小狗,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真切的恳求。

    此刻,她突然明白母亲非要将她送进宫来的原因。

    她这个没脑筋的妹妹似乎真的相信了那个梦,只是,苏姝和目光停顿,怪力乱神之说往往善于惑人心智,她只相信事在人为,自然也不信她口中的胡言乱语,于是她缓声开口:“此事我自会查明,至于你.....”

    这已经是苏琼光能想到的比较好的结果了,不管父亲那里到底信不信,只愿他们愿意去查,她便有信心将一切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

    苏琼光闭上眼睛,遮盖起满目的杀意。

    “我知道姐姐不信我,但只要姐姐愿意去查便好。”

    “而我,”苏琼光微微一笑,犹带着泪意的双眸划过一丝暗芒,“我自会想办法出去,向姐姐证明我不是拖累家族的废物。”

    苏姝和这才认真看着这个妹妹。

    她生母是来自西域的胡姬,她自出生后便养在母亲膝下。原就是当着一个玩意养的,只是母亲的确放了几分心思的。

    她眉目深刻,却又带着古韵的柔美,如今因着这份不知真假的梦境透着几分忧郁难掩的气质,与她姿容艳霞的五官倒是有了一些说不出的韵味。

    苏姝和深深望了她一眼,语气平淡。

    “你好自为之。”

    偏僻的院子重新变得寂静。

    苏琼光推开这斑驳的门扉,站在那棵枯藤旁,任由呼啸的寒风带走她所有的温暖。

    寒冷让她止不住颤抖。

    她望着天边不知何时挂起那轮弯月,悄然露出微笑。

    活着真好。

    月色幽暗,她墨发随意披散,遥遥望着天边的方向,素白着面容,却依旧难掩眉目清绝。

    时果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侍从远远就看了那道红色的身影。

    不理会一旁人的小声惊呼。

    时果快步跑到苏琼光面前,拉过女子冰凉的双手,语气焦急,“怎么这样冷,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想起小姐对她的嘱咐,她不得不像之前一样对小姐说着略显幼稚的话语。

    “小姐,进屋好不好,奴婢带了小姐最喜欢的鳄梨糕,这会儿正热着呢。”

    苏琼光顺从地跟着进了屋里,另外两个侍从早已经进自己房里休息,此时倒也不用再演什么戏了。

    “小姐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夫人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苏琼光还在想着刚才一闪而过的那张脸。

    原来那么早,他们就把钉子埋到自己身边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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